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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上的婴儿

发布: 2011-4-08 08:26 | 作者: 弋舟



        这次终于约齐了。昨晚那个男人来敲她的门,她本身是不想留他过夜的。这个男人烟瘾不小,有味,尽管不会大过她家里的“屎味”,但是一种不同的味。她不想让两个女伴嗅出不一样的味。她们比她大方。有几次聚会,她们都喊上了自己的男人。喂大象的女人找了个比自己要小十多岁的男人。当然不是很正经的男人。可能是下岗了,在动物园里租了摊位,卖啤酒。人倒是很乖巧。有他在,喂大象的女人不下厨的,也命令她们不要去搭手,让这男人操持出一桌的呛豆芽,拌黄瓜,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水煮肉片,悲伤。卖门票的女人找了本单位的人,后勤科的,副科长。副科长有家室,但也不避讳,和她们一起说说没有主旨的闲话。女人有时候突发奇想,想问问喂象的那个,大象是怎么交配的?那种事情,像大象一样做得轰轰烈烈,令人难以想象。她比她们小气。因为她是一个养鹤的。她像她饲养的那些鹤一样,有种凛然的风度。

        昨夜女人原本让那个男人走的。但完事后男人说起了他的计划。男人的网吧自从发生了那次斗殴后,就被警察封掉了。那次斗殴和女人的儿子有关。男人对女人惦记了很久。谁都知道女人的丈夫和一头狮子一去不回了。但女人鹤一样的风度让人对她敬而远之。男人只好旁敲侧击,很迂回的,收买起她的儿子。她的儿子,那个混迹街头的少年,迷恋网吧。这让男人找到了示好的机会,常常收留夜不归宿的少年,让少年免费在自己的店里尽兴。有些时候,男人在背后看着在电脑上酣战的少年,心里会对这个长手长脚的孩子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感觉。这些时候,他会混淆了自己的身份,父亲般的,给少年送上一瓶果汁或者可乐。女人知道儿子的行踪,反而踏实下来。毕竟,那是一个确切的去处,总比让人无迹可寻的好。女人已经从失踪的驯兽师那里,饱受了“无迹可寻”的苦。对这个网吧老板,女人却依然排斥。她觉得她不需要男人。她可以投入在鹤群的交配中。结果,儿子却在男人的网吧里刺伤了人。对方其实是来找网吧老板麻烦的。儿子应当不是一个胆大的少年。这一点女人相信自己的认识。从小到大,一个儿子暴露在母亲眼里的胆小,没有比她这个做母亲的领会得更多。驯兽师走失的时候,儿子才十岁。他曾经对她说,他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兰城,找回他的父亲。但是,他害怕。最大的愿望被害怕阻拦,害怕也就会被放大成最大的害怕,让他成为了一个内心怯懦的少年。这个内心怯懦的少年,却在网吧里挺身而出了。网吧老板,这个居心曲折的男人,打动了她的儿子。少年想起了他买给自己的盒饭,想起了他送上的果汁和可乐。刀子捅出去后,少年的目光就盯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随着刀子固定在了某个人的肚子上。少年试着拔了拔刀子。那是把普通的水果刀,刀柄太短,刀刃却太长。少年觉得自己的掌心里一片溽热。他用力拔出自己的刀子,眼前就是喷薄的血。被他刺伤的,据说是一个有名的街头混混。少年跑了,在动物园的大象馆里躲了一夜,第二天继续跑。男人的网吧被警察封了。从此再也没有被允许开业。

        因此,男人现在是个无业的男人。这种状况联系着那次事件,也联系着她的儿子。所以,昨天夜里,当男人说起他的就业计划时,女人就忘记了让他离开。她想着自己的儿子,顾自睡了。

        拂晓的时候女人醒来,立即想起了今天的聚会。她捅醒身边的男人,让他快些走。男人被她从梦中捅醒,不是头一回了。她的手指像匕首一样,硬生生戳他的肋骨。

        “起来,快走,起来。”

        女人一边戳着,一边低声断喝。

        男人乖乖地爬起来,努力平复着自己受到惊吓的心。对于这个女人,他始终惟命是从。自从他上了她的床,他就要求自己习惯这个养鹤女人的风格。在男人眼中,她是不同凡响的女人。她丢了丈夫,死了儿子,还养鹤。这些,都是她不同凡响的资本。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有什么好讲呢?服从就是硬道理。而且,尽管没有受到追究,但在男人的心里,对于那个少年的死,一直怀有余悸。毕竟,少年是在他的网吧里捅了人,毕竟,少年是在替他出头。当少年在第二天找到他时,他塞给少年了一把钱,让少年快些跑。孰料,这一跑,少年就跑成了一把灰。少年的骨灰是他陪着女人捧回来的。放在她家的老式半截柜上。少年的遗像立在骨灰盒上。唯一的一次,他自作主张了,去陵园买了块地,劝说女人把儿子埋起来。

        “把儿子埋了吧。”男人说。

        这块地真不便宜。男人不是殷实的人。下岗多年,他的网吧没给他挣下多少钱,否则他的老婆也不会跟人跑了。但这次他少有的慷慨。五千块钱,几乎是他无业后全年的最低保障金。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女人没有反对,让他陪着,将儿子的骨灰下葬了。女人只是在他说“把儿子埋了吧”的时候,矫正他:

        “这是把灰,这不是我儿子。”

        墓前立了块碑。上面刻着儿子、母亲、父亲的名字。无业男人在一旁寥落地站着,无所事事,仿佛旁观着别人的一家三口。从陵园回来,他就上了女人的床。完全是女人主动的。她沉默地侍弄着他。手指娴熟。男人少有地细腻了一回。他想,女人是在通过这件事情,来发泄她的伤心。一定是这样的。女人的肢体,像鹤一样瘦长,腿就差长到露着青筋的脖子上了。男人觉得床上的女人随时会从窗户飞出去。

        地上扔着的卫生纸团令女人不快。她在晨风里首先将它们扫进了簸箕。其后,她顺手将扫帚探到了床下。她的胳膊颀长,加上扫帚柄,就是一个能够抵达黑暗深处的长度。床下积满了絮状的灰尘。女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枚硬币在她的咳嗽声中滚了出来。好像是被咳嗽声叫了出来,不是被扫帚扫出来的一样。女人附身捡起,放在眼前打量。

        这是一枚游戏币。比五角钱的硬币大,比一块钱的硬币小,上面刻着圆鼻子的小丑。女人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带着儿子去公园的游戏厅玩。一块钱一枚的游戏币,她给儿子买了十枚。那时候儿子还小,个头在她的胸部。儿子用七枚游戏币开了虚拟的赛车。剩下三枚,他打算以少博多,赌一把,盼望从那种叫“摇钱树”的机器里滚出源源不断的游戏币。没有成功。三枚游戏币投入后,机器里的财富摇摇欲坠,就是不见落下,让人欲罢不能。儿子不甘心。他认为自己只要再投入一次,就会大获成功了。但她拒绝了儿子。她不是一个大方的女人,能省就省,儿子的头发都是她动手去剪的。如果不是因为丈夫刚刚失踪,她是不会把儿子带到游戏厅里来的。她这是在补偿儿子。但补偿的额度,她限定在十块钱之内。儿子还是懂事的。他没有纠缠,被她牵着离开了。走出几步,儿子却挣脱了她的手,飞快地跑回去,使劲踢那台恼人的机器。震荡之下,机器里的游戏币再次摇摇欲坠,甚至更加遥遥欲坠了,却依然不见落下。儿子很失望,他断定自己再踢两脚就会得逞。但工作人员上来阻止他了。是一个不大的姑娘,态度粗暴地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拎出去。女人一瞬间愤怒了。她是这公园里的正式职工,而这个姑娘,不过是雇来的临时工吧,却这样对待她的儿子。女人冲过去,拔脚怒踢那台机器。她简直是像在搞破坏,完全是要把机器踢烂的架势。周围的人吓呆了,眼看着她发威。儿子也吓呆了,居然往那个拎着他衣领的姑娘怀里缩。那一刻,女人真孤独。她穿着工作时的长雨靴,甩起自己的长腿奋力地踢着,脚趾踢得肚子都跟着一阵阵绞痛。但眼前的机器岿然不动,里面诱人的财富像坐在摇椅里的老人,怡然自得地前后摇摆。像一个恬不知耻的骗局。她就这样一直徒劳地踢下去。渐渐地,她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踢出一枚游戏币来。那样,世界才不会显得如此的令人绝望。就这样踢了无数脚后,一枚游戏币终于姗姗落下。当啷一声,好像世界打了个响指。它落在铁皮槽里,弹起来,跌在地上,旋转着滚动,一直滚出好几米。这是世界给予她的一个施舍。她有些呆愣,茫然地收住脚。儿子过来牵她的手。鹤一般的母子俩在众人鸦雀无声地注视下离去。他们经过那枚上帝赐予的钢镚。她庄重地昂着头,却心动神移。当儿子弯腰捡起那枚钢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女人觉得很羞耻。她觉得这个世界令人羞耻。

        就是这枚钢镚。现在被她从床下扫了出来。举着它,女人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她的儿子,小名叫钢镚。

        可他一点都不像是一枚钢镚。即使当他长成了一个少年,一天天顽劣起来,也不像一枚钢镚。又一次,他们母子争吵的时候,他当胸打了她一拳。那一拳令女人伤心不已。不是因为被儿子打了。是因为,她以一个母亲的胸怀,感受到了儿子这一拳的软弱和无力。这一拳如此空洞,虚张声势,居然没有打痛她。她为这个感到伤心。儿子在网吧里捅了人,警察追到了家里。第二天儿子回来了,失魂落魄。女人也心乱如麻。但在儿子面前,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她一大早就去银行取了钱。她在家里等着儿子。她把那叠钱交在儿子的手里。她还为儿子提供了一张照片,那是驯兽师与狮子的合影。她让儿子去兰城找他的父亲。

        “跑吧,儿子!”

        她对儿子说。

        儿子收下了钱。但他却企图还回那张照片。一瞬间女人几近崩溃。她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儿子握住了她的手。他动情地将她的手捧在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女人在儿子的哭声中恢复了镇定。她只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但是她也哭了。她给儿子取了钢镚的小名,是希望这孩子挺括刚硬一些的,但此刻,女人深深地被儿子突然而来的温柔打动了。她催促自己的儿子:

        “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女人对于驯兽师的行踪毫无把握,她实在难以确定,儿子此去,就会找到他的父亲。但那时女人想,上帝会给他们母子留下一丝微弱的余地,在她绝望的时刻,赐下一枚安慰性质的钢镚。她想,自己那个与狮子为伍的丈夫,离散多年,就是为了给她的儿子留下一个投奔的希望。

        房间里的灰尘仿佛越扫越多。太干燥了,即使毗邻着一个有着湖泊与湿地的动物园。女人打了盆水,泼洒在地上。水迹很快就挥发了。她似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水汽从自己的窗户拥挤着奔逃的样子。

        女人对着半截柜上的遗像发起愁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把这张照片收起来。这样的照片,在两个女伴的家里都有。几乎是一摸一样。都装在本色的木头相框里。都是黑白照。这让照片上的三个孩子,仿佛是同一个人了。女人不想让自己的家和那两家如出一辙。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种相同的致哀,她一样感到了羞耻。是的,她感到羞耻。悲伤是那么羞耻。哀恸是那么羞耻。这样的羞耻大到一个地步,令她在埋葬了儿子的当天,不得不和一个男人去上床。她必须做些相反的事情。否则,她会被羞耻扯碎了。活着,真丢人。

        犹豫再三,女人还是将儿子的照片收掉了,放在半截柜的抽屉里。这个抽屉里塞着许多照片。半年前,女人收起了家中所有可见的照片。那些影像,她看不得了。不是悲伤,是恍惚。她不能相信,这些镜头里记录下来的,真的就是她一段接一段的荏苒的光阴。她连儿子的遗容都难以辨认。那个黄昏,警察再次找到了她,将她带到了太平间。冷柜里的那个少年,是她的儿子吗?与她何干?在警察的说明下,女人似乎是听懂了。儿子在逃亡途中,还没有出城,就遇到了一伙打劫的少年。他们杀了他,抢走了他的钱。是一场突发的案件。没有预谋。即兴杀人。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少年浪迹街头,拔出刀子,即兴杀人呢?她不懂,情绪裹挟在这样的疑问里,放弃了对于噩耗的感知。在太平间的院子里,一个看门的老头堵住他们,言之凿凿地说:

        “我见过那死孩子!他一大早就跑来向我问东问西,问我夜里有没有送进来个被捅死的!”

        随行的警察警觉了,上去盘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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