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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上的婴儿

发布: 2011-4-08 08:26 | 作者: 弋舟



        退休后女人常常起得很晚。她不是一个懒惰的女人,实际上,多年来她总是起早贪黑的。那时候,她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负责饲养一群鹤。丹顶鹤。黑颈鹤。白枕鹤。灰冠鹤。这些鹤,不是国家的一类、就是二类保护动物。她习惯了为这些国家的珍惜动物而操劳。不是觉悟高,是养出了感情,成为了习惯。它们吃窝头,玉米,蔬菜,泥鳅,鲫鱼,膳食不比她家的伙食差。为保证它们的发情和交配,在繁殖前期,还要加些牛肉末,熟鸡蛋,鱼粉,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添加剂。这让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于一个营养专家了。她用这样的经验来喂养自己的儿子,将儿子也喂得瘦瘦长长,像一只鹤。

        这个工作女人从十八岁做起。过去的二十七年她日复一日地如此饲养着鹤群:将窝头掰成小块。将肉末、熟鸡蛋、青绿饲料洗净切碎。每天喂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加添加剂。玉米粒随时投饲。淡水鲫鱼一天喂一次。笼内要常备饮水,每天换两次。冬季增加一些花生。中间间隔着她自己的婚姻和生育。

        她本来可以再干若干年,干足应该退休的年龄。但是她提前退休了。因为她的丈夫失踪了多年。那个动物园里的驯兽师,被领导连同一头狮子一齐租借给了私人的马戏团。人和狮子去了兰城。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动物园后来派人去兰城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丢了。还有,她的儿子也死了。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人倒下了。倒下的表现就是,她提前退休了,离开了那群朝夕相伴,已经和她的生命连在一起的鹤。丹顶鹤。黑颈鹤。白枕鹤。灰冠鹤。丈夫。儿子。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今天女人依然醒得很早。醒来后习惯性地躺在灰白的晨曦里。她起得晚,却醒得早。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某个并无深意的角落。这是她退休后养成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于活在习惯当中了。所以,当她离开了自己的鹤群,从一个习惯进入到下一个习惯中,就没有太多的不适。不过是习惯。

        那些熟悉的鹤唳随着晨风传来。春天里,发情的成鹤性情凶猛,不但攻击同类,而且也攻击饲养员。最初的时候,女人没有为此少受伤。至今她的额头上还留着一块明显的啄痕。女人听得懂这些叫声。雄鹤的叫声短促,简洁。雌鹤的叫声悠长,繁复。音质有的纯净,有的芜杂。她发现,在春天里,它们自由选择的伴侣,叫声必定是与自己相反的。纯净的会呼唤来芜杂的,芜杂的会呼唤来纯净的。耳畔的鹤唳尖锐凶狠。女人知道,这种单音节的叫声,意味着警示和威胁。

        在这个早晨,女人从退休后的习惯中爬起来,没有在床上多逗留。起身后,女人首先打开了窗户。屋内有那个男人留下的气味。她早早打发走了那个男人。那时候天还没亮。男人很顺从,一声不响地起来穿衣,然后蹲在沙发上吸了根烟,就离开了。他总是喜欢蹲着。他有些怕她。

        丈夫失踪后,女人身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男人。她把精力投入到鹤群的交配上了。鹤们兴致盎然,生气勃勃。她很了不起,靠着眼睛和鼻子,就能分析出雄鹤精液的质量。当然,她掌握着给鹤群人工受精的办法。助手捉住雄鹤,将鹤的尾部朝着她。她拨开羽毛,用食指轻轻按摩雄鹤的尾腺,泡沫状的腺体从那里排出来。雄鹤的器官被压出了体外。她堵住排粪口,防止采出的精液被粪便污染。接着,她慢慢向上挤压。助手随时用吸管提取精液。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但,毕竟也是一场完整的性事。雄鹤在她挤压下的每一个颤动,都波及在她的身上。这些,对于一个中年女人,也够了。也够了。

        男人以前在街上开着一家网吧。他怕她,觉得她像她养的那些鹤,有种凛然的风度。女人有些厌烦这个男人。男人粗粗壮壮,蹲着,像五十斤的大米装在了四十斤容量的口袋里。女人看惯了鹤的纤瘦,渐渐就厌恶一切粗壮的物种了。但男人对她好。尤其在儿子刚死的那些日子,她需要一个男人搭把手。即使是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男人陪她处理了儿子的后事。认尸。火化。在陵园里买一块地。埋起来。

        男人昨天夜里对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咱们在乡下租块地,养鹤吧!”

        女人不吭声,敦促他先把该穿的衣服穿好。她不习惯完事后还面对着一个裸身的粗壮男人。女人常常有这样的隐忧:自己失踪的丈夫突然回来了。打开门,是衣衫褴褛的丈夫。丈夫的身后,是那头颠沛流离的狮子。这一对儿,都毛发脱落,骨瘦嶙峋。丈夫会向她要儿子的。

        男人得不到响应,兀自喋喋不休。他说:

        “我打听过了,我的个妈呀,这玩意儿挣钱。你本身就是做这个的,你是专家,你要发挥余热!”

        发挥余热?这话刺耳。女人想,如今自己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就是发挥余热。至于“专家”,首先令女人想起了自己给雄鹤人工采精的手段。她想,是的,我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样就联系到了身边的男人。这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也有些灰心丧气。男人一晚上都在说着自己的计划。女人顾自睡了。养鹤?哪有这么容易?动物园里那块人工湿地,前前后后,是用几百万搞成的。何况,她已经对于养鹤没有了兴趣。她想,那些鹤,都是国家的珍惜动物,而她自己,是连一个儿子都没养好的。她给动物园的领导都是这么讲的,作为自己申请提前退休的理由。领导无话可说。他们弄丢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和一头狮子租给了走江湖的。何况,早些腾出一个岗位,他们也求之不得。手下有一个丢了丈夫、死了儿子的职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初春的晨风料峭,从打开的窗户刮进来,发出微弱的呼哨声。风声鹤唳。

        女人在风中打扫房间。屋子称不上整洁。一个丢了丈夫、死了儿子的女人,不能再苛求她了。多年来,她的家不如她操持的鹤舍。这个家经年充斥着动物的味道。丈夫在家的时候尤甚。驯兽师常年和他的那头狮子厮混。儿子活着的时候对此时常抱怨。他说他的同学们都不愿意靠近他,嫌他身上有一股“屎味”。最后,这种抱怨成为了借口。当儿子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弃学了,混迹街头。最终,伤人,被杀。儿子死了,这个家就更没有必要被打扫得窗明几净了。

        这个清晨,女人动手打扫起自己的家。

        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女人和两个曾经的同事走动多起来。她们依然在上班,一个卖门票,一个饲养大象,打算坚持到法定的退休年龄,这样在工资上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她们都比她理智些。还上班的时候,大家并不是十分的亲近。这是动物园的气氛。在动物园工作,大家各自侍弄着不同的动物,天长日久,各自在性情上就都接近各自的动物了。甚至连长相,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养鹤的,长成了鹤。养象的,长成了象。而在动物的世界,不同的物种各自保留着血统的纯洁,物竞天择,不相往来。

        两个曾经的同事,邀请女人去家里做客。都是平凡的家庭,但比她的家干净一些。而且彼此住得很近,都在公园旁的家属区,抬抬脚,就到了。

        受到邀请后,女人并没有感到格外的意外。她们的邀请也不显得格外的唐突。

        女人饲养的那群鹤里,有一只雄丹顶鹤和一只雌白枕鹤。本来,物种之间是会天然隔离的,这样才能保证遗传特性的相对稳定。但这两只鹤却配成了一对。没人胁迫它们,它们却双宿双飞。到了繁殖期,白枕鹤张开翅膀,与丹顶鹤翩翩起舞,有时将头伸向空中相互对鸣。它们从水面叼起漂浮的枯枝败叶,在人工岛上一起筑巢。白枕鹤产下了一枚蛋。当然,那是一枚怪蛋。椭圆形,橄榄色,超出女人多年的见识。两只鹤轮流孵卵,白枕鹤坐巢时,丹顶鹤在周围担任警戒,丹顶鹤坐巢时,白枕鹤守在旁边。最终,这枚蛋没有孵化成功。女人的儿子用弹弓敲碎了这枚有悖天伦的蛋。女人想,自己与这两位同事的关系,还是强过这两只鹤之间的关系吧?毕竟,她不是鹤,她们也不是象,差距没有那么大,顶多是同科不同种。毕竟,她们还和她一样,没有丈夫,身为母亲。

        卖门票的女人离异了,女儿得了白血病,医治多年,终于死了。喂象的女人有一个儿子,但是似乎从来没有过丈夫。这个儿子去南方打工。一家很有名气的国际企业,却突然像是被施了魔咒,在一个时期,员工纷纷跳楼自杀。这个儿子步人后尘,也跳楼了,死了。所以她们的聚会不意外,不唐突,就是丧子母亲们的聚会。

        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没有主旨的闲话。然后一起动手,做饭,进餐。饭是家常便饭,顶多变些微不足道的花样,添几道凉菜,喝一杯酒什么的。肉不缺。鱼也不缺。在动物园工作,这些东西从来不缺。而且是新鲜的鱼和肉。她们习惯了,用饲养动物的鱼肉,来饲养自己。所以不要对她们相对来说还算是丰盛的饭桌感到惊讶。那不过是呛豆芽,拌黄瓜,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水煮肉片,孤身女人的悲伤。她们像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也的确有了家的气氛。这让她偶尔会想,她们三个中年女人,不会在某一天,也像那两只跨种配对的鹤一样,其中的一个,也产下一枚怪蛋来吧?椭圆形,橄榄色,超出她多年的见识。那么,她们会共同孵化这枚蛋,共同哺育它,不会让它早早的夭折。一这么想,女人就不禁有些难过。

        今天她们约好来她家。这是头一次。之前都是女人受到邀请,去造访她们。她们依然在职,时间没有她的空余,所以多是根据她们的方便来计划的。被邀的次数多了,女人感到不好意思,郑重地决定自己也召集一次聚会。一直拖着,不是这个没法换休,就是那个离不了岗。好像这个世界依然离不开中年女人。

        为此,女人有些庆幸,感到自己如今可以醒着躺在灰白的晨曦里,是一件很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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