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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学公共性:意见空间的文学丑角

发布: 2009-1-02 07:54 | 作者: 朱大可



      
       意见空间的文学挣扎
      
       中国意见空间的形成,有着资讯-娱乐时代的宏大背景。该时代企图把所有的文化都变成具有娱乐属性的消费品。这是文学所面对的温存敌人。它要从消费主义的角度考量文学,并对文学的命运做出严厉的判决。
      
       我们已经看到,从90年代第二次改革开放以来,各地文学期刊开始大规模萎缩,除了《收获》这样的孤例,绝大多数杂志都已走向事实性消亡,尽管它们都在苟延残喘,却基本退出了阅读-传播的链索,成为一堆失效的废纸。在互联网提供的交互性模式兴盛之后,单向传播的文学日益衰败,而文学进入公共空间的路线图,需要被彻底修改。
      
       在这样的混乱年代,我们时常会看到下列楚楚动人的场景:基于诗歌边缘化的困境,一些诗人开始以更极端的行为艺术方式,激励民众对诗歌的关注。在上海,有人设立“撒娇诗院”,指望把80年代先锋口号“撒娇”,变成消费时代的符码狂欢的对象;在广州,有人在大街上派发诗歌传单;而在北京,有人在“保卫诗歌大会”上公开脱裤裸身,表达被公众冷遇的焦虑,结果被海淀区公安分局拘留审查;有人举办文稿拍卖会,以托儿的方式制造高价收购诗稿的假象;更有人以论斤出售诗稿的方式,逼迫公众对诗歌进行市场估价,由此引发了纸面媒体的惊诧8。这是文学谋求公共化的诸多例证。它们以一些古怪的交互方式,喊出了召回公共性的无限渴望。
      
       在意见空间的时代,无数文本以文学的名义涌现在互联网上,其数量已经在全球占90%以上。中国是文学类文本的最大生产国,每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制造着文化垃圾。这些大数量的口水文本可以公开阅读,完全具备进入公共空间的各种可能性,但事实上它们又彼此践踏和淹没,以致那些真正的杰作,根本没有脱颖而出的机遇。一些文学天才就这样遭到彻底的忽略。这就是我反复谈论过的“广场效应”——当许多人在广场上同时发出叫喊时,每个人都会成为他人的地狱。云南诗人余地的命运,显然就是一种沉重的警示。作为一名优秀的青年诗人,他在互联网平台上奋然书写,企图超越这个喧嚣的时代,却在最后一刻沉沦下去,以自杀方式宣告了永久的挫败9。这是文学公共化努力的一种悲剧,它向我们宣示了文学自身的精神痛楚。如果我们没有力量去改善意见空间的游戏规则,这样的悲剧必将被不断重演。
      
       文学的公共性突围
      
       作家的不当表演和自我丑角化,为意见空间提供了戏剧性元素。但在另一方面,作家的正面介入,也会面临批评家和民众不当围攻的窘状。阎连科的《风雅颂》10就是一个最新的范例。该小说是作家试图以文学样式介入社会批判的范例。它以荒诞的技法,反讽了中国高等院校的黑暗现实。小说摆出强烈的公共干预的姿态,企图修复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功能,但却遭到了严厉斥责,称他对北大的“影射”,是对该校名誉的“诋毁”。这是一种引人注目的场面,作家的正义叙事,面临着利益相关者的围剿,而这才是对文学价值本身的诋毁。在意见空间的喧闹广场,文学的公共言说,充满不可预料的风险。这就是文学干预公共生活的昂贵代价。
      
       另一个更具样本意义的例证,来自北村的小说。这位杰出的作家,早在90年代就放弃了先锋小说的纯文本叙事,转而从基本的道德和宗教立场出发,向最简单质朴的书写还原。他的长篇小说《愤怒》11,描述一个“罪犯”的心路历程,成为本土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却在其出版后遭到了民众和批评界的冷遇。小说所具备的高度公共性,面对着市场公共尺度的打击。这是文学在公共性方面遭遇挫败的证据。汤因比所描述的精英引导民众的时代,早已随风而逝。
      
       中国民众正在日益丧失对文学的感知力,他们把文学当作类似电视剧一样的低级娱乐产品。这是公共性尺度变化所造成的困境。娱乐性成为衡量一切精神产品的主要尺度。凡是达标的作品,就能够获得公共社会的关注,被大肆购买、阅读、谈论和报道,荣升为公共话题的中心。而那些直面社会黑暗和人生悲苦的杰作,却要接受边缘化的刑罚。
      
       文学公共性的逻辑反题
      
       基于互联网进化和大众对文学的渴望,聪明的书商打造着大批畅销书作家。他们利用文学读者的低幼性,在制造一些消费符码的包装之后,把那些毫无文学价值的作品,推销给不成熟的阅读市场。导致垃圾读物以文学的名义大肆泛滥。出版商甚至在中国作协大楼租用会议室,以作协名义召开研讨会,以高额“红包”为诱饵,吸引作协官员、评论家和媒体记者到场,制造主流文学界“拍手叫好”的假象。大众读物在这种伪公共空间里迅速繁殖,向世界提供“文学”具备“公共性”的伪证。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作协则不得不向那些畅销书作者打开门户,以证明其完成了自我换血更新的程序。但在丧失对作品优劣的判断力之后,作协官员根本无力做出正确的甄别和仲裁,以至某些充分具有 “公共性”却又毫无才华的青年作家,成为作协引为自豪的伟大标志。这种可笑的场景,被批评者当作质疑作协体制的有力依据。
      
       消费主义制造的垃圾化效应,迫使我们反思文学过度谋求公共性的立场。在经历了文学被市场遗弃的痛苦之后,我们已经获知,仅仅以销售量、点击率和票房来衡量文学的优劣与否,非但不能拯救文学,反而会更彻底地断送它的前程。文学的公共性,恰恰在于它的非公共性,也即起始于作家最孤独的反思。只有精神孤寂的作家,才有望喊出普世的大音。
      
       当年置身于规训空间的陈寅恪,断然拒绝学术合作,在其风雨飘摇的晚年,全力书写《柳如是别传》12,炮制了一个没有多少公共性可言的研究文献,但正是这种行为本身,却制造出最大的公共价值——为80年代主导空间的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卓越榜样。这无疑是深刻的逻辑反论——只有从拒绝公共性的立场出发,坚守文学的孤寂性,才能最终回归到公共空间,完成弘扬普世价值的艰难使命,为超越话语狂欢的意见空间,进而迈向更高形态的对话空间,营造一座平坦坚实的阶梯。(本文原载于《江苏社会科学》杂志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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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参见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城等翻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2 参见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3 参见《哈贝马斯精粹》,曹卫东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4 参见余秋雨:《文化苦旅》,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2年版。
       5 见于“余秋雨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94efe01009iom.html
       6 王兆山:《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7 参见2008年8月7日《新京报》。
       8 参见2007年07月19日《华商报》:《先锋诗人“论斤卖诗歌” 自称是为传播理念》
       9 参见《余地诗选》和随笔集《内心:幽暗的花园——一个心灵的秘密札记》,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0 阎连科:《风雅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1 北村:《愤怒》,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12 参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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