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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们挂在单杠上

发布: 2011-3-31 23:39 | 作者: 弋舟



        我的声音让自己感到陌生,它混在家属们嘈杂的声音里,无端端地就有股做贼心虚的味道,轻飘飘的,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上。但司马教授立刻抓住了这根稻草,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他充满惊喜地对我说:

        毛亮,你相信我的吧?

        我模棱两可地“喔”了一声。

        司马教授显得有些害羞,他说:

        大家都不信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您不需要让大家信您啊,您自己信自己就好啦。

        我继续指出:现在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您应该先去吃饭,只有肚子吃饱了,您才有力气把自己折成马扎。

        我们就这样轻轻地交流着,声音湮没在家属们热烈的议论之中。虽然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这番交流是否真的在那个黄昏发生过?然而记忆总是以肯定的面目向我证实——是的,它很有可能发生过。证据是:司马教授在那个黄昏突然像被人说服了一样,分开人群,回家吃饭了。

        我也回家吃饭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可我说不出理由,我已经被古典诗歌陶冶出了某种气质,就是,时常会神出鬼没地感伤,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完全是一些刁钻诡异的比附影射,根本不需要逻辑严密的因果。吃完饭,搞完作业,照例我要去司马教授家求教。往常出门,我会这样和母亲打招呼——我走啦!或者——我去司马先生家啦!但是这一天,我跟母亲打了个非同寻常的招呼,我对她说:

        我去学习古典诗歌啦!

        穿过夜色中的生活区时,我在那根单杠前逗留了片刻,我四下望一望,确定没人后,纵身跃上了杠头。我采用的是这样的姿势:双手反抓横杆,然后用力向后一蹴,身子翻转半周,天旋地转,两条腿就勾在上面了。我尝试了一下,发现要让腰部凑到杠头上,完全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是异想天开和痴人说梦。那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倒挂着,用腿弯勾住杠头晃荡了一阵,我认为从这个角度遥望夜晚的天空,还是很美的,因为它显得更空旷了。我只是不能确定自己的视角算是仰望还是俯视。

        我按时敲响了司马教授的家门。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男人愁眉苦脸地将我迎了进去。然后我就看到了司马教授的怪模样。他横在那里,腿拖在地板上,头扎在沙发里,腰呢,狠狠地担在沙发藤质的扶手上。原来他把沙发的扶手当作单杠了。这个模样实在古怪,不专门摆,恐怕人一辈子也不会弄出这样的造型来,除非一些命案的现场,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才有可能这样架在沙发上。依然是毫无道理,我的心里又蹦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诗:

        君看一叶舟

        出没风波里

        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一筹莫展的男人,把我当成救星了,他冲着自己的父亲说:

        你看你看,毛亮来学习了,你快些起来吧。

        从我的角度看,我看不到司马教授的头,只能看到他挺起的肚皮。我看到他的手从沙发里伸了出来,向我摆了一摆。司马小孩一直不怀好意地贴在我身后,此时用手捅了一下我的屁股,提醒我:

        他在叫你!

        我不安地走向前,有些战战兢兢。这样我就看到司马教授的头了,但他的头钻在沙发里,一片阴影把他的面目蒙住了,让我不能看得分明。司马教授埋在阴影里对我说:

        毛亮,以后你不要来了……

        司马教授沉吟了一下,继续说:

        古典诗歌没用的,如果人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学什么都是可笑的。

        如今看,司马教授话里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但是当时我却没有听懂。当时我细着嗓子问:

        您说什么?

        司马小孩大声指点我:笨蛋!他是说身体比诗歌厉害,他绝望啦!他要重新做人!

        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司马小孩自己总结的,我想一定是我来之前司马教授这样表达过。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束手无策的男人,开始教训他的儿子。司马小孩很张狂,和他老子针锋相对地干。我失魂落魄地从他们家出来,心里有种被拒绝后的凄凉,他们家的门在我身后关住,我觉得被那扇门关闭了的,岂止是三个姓司马的人,我想从此一些浩渺的事物就和我切断了关连。当我走出楼洞,走到夜空下时,仰头望天,尽管有星无月,但我的心里还是蹦出了不咸不淡的一句:

        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

        我接受古典诗歌熏陶的日子就此终结,一切看起来比较荒谬,正本清源,我只能将此归咎于那根单杠。我胸中的文章失去了补给,这样一来,我惨白的小脸就完全只是惨白和小脸了,没有了华彩的理由。坏运气总是接二连三,当我彻底无精打采的时刻,许浩波杀到了我的眼前。他在春天的时候通过许多人向我传达过他要揍我一顿的宣言,这样沸沸扬扬地散布了半年的光景,我都听得麻木了,所以当他突然要兑现这个宣言时,我真的是惊慌失措。我去上学,正值午后,路面上升起袅袅的热浪,视野低处的景物都有些荡漾。许浩波就在此时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阿猫阿狗,里面当然有司马小孩的影子。我听到许浩波大喝一声:

        喂!你骂过我!

        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的笃定在半年前那个“一勾新月天如水”的夜晚开始随风而散,现在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我避实就虚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浩波说,你骂过我!

        我作沉思状。

        许浩波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个话,是你骂的吧?

        我弄出顿悟的样子,点点头。

        我和他商量:这个,不能算是骂吧?

        我承认,我是有些装疯卖傻,可是,此刻除了装疯卖傻,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眼前的这个霸王,不但比我高出一头,还比我宽出一截,他在盛夏里畅胸露怀,那模样,大马金刀的,我伤心地想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果然如此,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许浩波被我搞烦了,他说:

        妈的不跟你啰嗦!

        说完他就动手了。实际情况比我料想的更糟糕,这个霸王五大三粗,却一点也不笨拙,甚至称得上是灵动,他没有用我想象中的蛮力来攻击我,而是非常专业地使出各种花招,把我打得团团转。我先是被他背了起来,他一耸肩,我便飞了出去,但手腕还被他扣在掌心,他一拽,我就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我的脚下一绊,不知道什么原理,又一头栽了下去。就是这样,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好像被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在肆意拨弄。我宁愿像个被动的拳击手那样遭人殴打,那样,还有一些惨烈的体面在里面,有种“虽死犹荣”的光彩,但是当下发生的一切,只能让人羞愤,他的这种打法完全是戏弄式的蹂躏,像耍猴一样地让我出丑。围观的人又是喝彩又是鼓掌,真像是在看戏一样,他们都是我的同学,他们见证着我的耻辱时刻,我知道了,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一个“异类”。我的确是被打懵了,这个家伙真是神奇,能够把我像个风车似的转来转去。我被摔坏了,晕头转向的我,脑子里居然不合时宜地闪出这样的句子: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不伦不类啊!而且还自欺欺人!今天我想起来头皮依然会一阵阵地发麻,我很为自己的滑稽而伤心。那个午后,我的对头充分展示了一具身体所能够达到的完美境界,他的身段行云流水一般的流畅,电光火石一般的洒脱,连挨打的我,都深深地体会出了一种美感。后来他打累了,我居然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他们跑散掉了,我“呼哧呼哧”地躺在热浪袅袅的路面上。那天下午我第一次逃课了,我整个人都披头散发、东倒西歪的,这副样子实在没脸再去学校了。我奄奄一息地沿街徘徊,有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乞丐对我生出了警惕之心,他们恶狠狠地向我做鬼脸,打下流手势。我吓坏了,很怕再次遭到不测,只好寂寞地走向了城外。

        当我灰头土脸地踅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想不用说,我的父母一定急坏了,我为此有些恶毒的快意,我只是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似乎只有父母也跟着我一道痛苦,才能安慰我那幼小的心。我走进黑夜中的生活区,然后就看到了那枚闪闪烁烁的烟头,它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分外惹眼。我被它吸引着来到了那根单杠前,于是,这样的一幕在夜色下浮现:有一样物体,貌似一床棉被,两头齐平地挂在单杠上。我把它首先想成棉被是有根据的——天气好的时候,学校里的家属们经常把自家的棉被搭在单杠上晾晒。但是显然,棉被不会叼着支烟。你一定也猜出来了,不错,这个两头齐平挂在单杠上的,正是司马教授。我的脑袋依然昏沉,但还是感到一阵激动,我想奇迹总是发生在黑暗中,他老人家终于把自己折成了一只马扎啊!我听到他问我:

        是毛亮吗?

        我答应了一声,贴近了认真地端详他,他有多么惬意啊,嘴上叼着烟,身体在夜风中不易觉察地轻轻摆动,他像一床棉被,但是比棉被更柔软,确切地说,他更像一把拉面——我母亲在家里拉面时,总是用一根筷子挑起拉好的面条,然后下到沸腾的水中。我刚刚经历了身体上严重的挫折,现在目睹这样一个出神入化的身躯,感到了无比的惊诧,向往之情油然而生。司马教授如愿以偿地悬挂在单杠上,在这个夜晚,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尽管他曾经向我宣告过“古典诗歌是没用的”,但是,此刻他还是得意地对着夜空吟颂出了如下的诗句:

        六十余岁妄学诗
        功夫深处独心知
        夜来一笑寒灯下
        始是金丹换骨时

        那天夜里,受到他的感染,处在挨打后遗症中、脑子像一团糨糊一样的我,也不由得浮想联翩,许多毫不搭界的诗句纷至沓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西风误……其中最离谱的两句是:

        仗义半是屠狗辈
        负心都是读书人

        然而我们的古典诗歌多么莫名其妙啊,似乎哪一句都能对应着此情此景。和古典诗歌同样莫名其妙的,还有我们的身体。今天我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柔术师了,我能够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的身体拧成一根大麻花,至于马扎什么的,简直是轻而易举,有时候我吃饭都是把头从胯下钻出来边玩边吃,当我在舞台上旁枝斜逸地表演时,观众们一定会觉得非常之莫名其妙。我的职业让我的母亲很失望,我连一个物理讲师都没弄到手,然而我心安理得,因为我的身体可以被我随心所欲地做主。如果要追溯我职业的发端,我会向你回忆那个夜晚——那时我晃了晃脑袋,里面喧嚣的诗句像头皮屑一样地纷纷撒落,然后我默默地走过去,贴着司马先生,神魂颠倒地把自己挂在了单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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