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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们挂在单杠上

发布: 2011-3-31 23:39 | 作者: 弋舟



        让林教授把他的身子平移过去却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林教授使了把力,像给炮筒上炮弹一样,也才是把他的屁股送到了目的地,虽然腰和屁股近在咫尺,但林教授却力不从心了,毕竟,林教授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林教授说:

        不行咯不行咯,你个老东西骨头里面灌着铅,是个压秤杆的秤砣。

        突然一个声音大叫道:爷爷我来帮你!

        司马小孩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他抱住了自己爷爷的腿,二话不说就向前猛地一拽。司马教授的身子向前一滑,腰就落在杠头上了。

        哇呀——

        司马教授尖叫一声。

        幸好林教授并没撒手,依然托举着他身子的重心,即便如此,腰间一旦受上力,还是让司马教授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们忽然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危险性,可谓恍然大悟,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呼啦”一下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司马教授的身子撑住,于是,司马教授平躺在了人们用胳膊交叉起来的担架上。大家齐心协力,司马教授发现人们试图要将他抬下单杠,立刻叫起来:

        不要放我下去!你们慢慢松手,我的身子就会像马扎一样地叠起来。

        有人说,司马先生,人怎么能像个马扎一样呢?这太难了,只有杂技演员能做到吧?杂技演员也不一定做得到啊!

        又有人说,只有柔术师才能把自己折成个马扎——可是,司马先生你不是个柔术师呀。

        司马教授躺在空中对这两个人说,我当然不是杂技演员,更不是柔术师,这个还用你们说吗?

        接着,司马教授挥着拳头向大家发誓:

        可是,就在这根杠头上,今天早上我千真万确地把自己像个马扎一样地叠起来过!

        人们“嗡”地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有些哄堂大笑的效果。

        司马教授说,你们可以不信,那时候天还没亮,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你们都在睡大觉,当然看不到那一幕。

        司马教授的脸上浮出一丝陶醉的微笑,他横在空中,又毫不费力,当然应该有些这样飘飘然的表情。他一再要求大家:

        试一试,你们试一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

        在他的指挥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实践起来。先是从司马小孩开始,司马小孩叫道:

        爷爷我撒手啦!

        然后,司马教授的脚就被自己的孙子丢开了。接着是头,被人抽去了支撑。那个托头的人松手后,还是很负责任地将手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只是略微向下沉了沉,半蹲着,像个守门员,随时要进行扑救一样。在他的示范之下,大家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从头到脚,如履薄冰地交替着卸掉力气,渐渐把司马教授交付给那根横在当中的铁杠。起初很顺利,司马教授的身子很松弛,每失去一点依托,就软绵绵地向下垂一些,整个身子居然真的有种柔若无骨的趋势,那个马扎般的前景似乎真的就要兑现在人们眼前。但是,这种趋势很快就戛然而止了,膝盖,那是道绕不过去的坎,当司马教授的小腿完全耷拉下来后,良好的趋势就再也不向前迈进了,他的大腿硬梆梆地戳在半空中。上身的状况还不如下身,它在脖子那里就受到了阻击,司马教授只能把脑袋无力地向下垂挂着,尽管腰部那里微微拱向天空,但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是司马教授自己在向天使劲,并不是被杠头担弯了骨头。我也看到了,司马教授的腰已经离开了单杠,他是借助着大家的托力在搞鲤鱼打挺那样的动作。这样一来,司马教授的动作其实就和单杠没什么关系了。人们的手均匀地分担着他的重量,因此他没有吃到脊椎对杠头那种针尖对麦芒般的苦头。纵然如此,当身下的手越来越少时,司马教授还是禁不住呻吟开了:

        啊哟,啊哟哟哟——

        最后那几双手的主人意识到不妙了,很显然,随着自己前面的人撒手之后,他们的负荷会越来越重,这还是其次,严峻的是,随着负荷加重的,就是责任了。这几个人都感到自己是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位置比较靠前的,干脆迅速抽身,像跑接力赛一样地,把棒交给下一个选手。支撑力撤得太快,司马教授就吃不消了,骨头都发出“嘠嘠”的声音。站在最中间的,是林教授,他处在最不利的位置,可谓风口浪尖,也可谓中流砥柱。林教授大吼一声:

        停!

        这一声喊住了最后的三双手。连林教授在内的那三个人,像捧着一具烈士的遗体般地捧着司马教授。司马教授还幻想着垂死挣扎,他说:

        啊哟哟哟——你们听我命令,缓一缓缓一缓,然后再继续!

        林教授恢复了一个数学教授应有的理性,他说:

        司马,你这么拿我们开心,简直是荒谬啊!

        司马教授分辩说,老林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怎么会拿你们开心呀?

        这句话好像有些说服力,起码我可以证明,司马教授不是个会拿人开心的人,我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他的严谨我是领会至深的,司马老人家品行端庄,素有古君子之风。

        林教授很有逻辑地说,既然你早上一个人都能折马扎,现在这么多人托着你,你倒啊哟哟哟起来,你这不是拿我们开心是什么呢?

        司马教授无言以对,委屈地说:

        你不要问我,我比你更奇怪,怎么早上能做的事,还不到晚上就做不出来了?我就是不信,人连自己身体的主都做不了。

        林教授说,这有什么好奇怪,七老八十的人了,你还想做身体的主?

        司马教授说,不是这样子的,明明我早上做出过那个动作,否则我现在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

        司马小孩绕到他爷爷头前,嬉皮笑脸地说:

        爷爷你是在梦里折马扎的吧?

        司马教授勃然大怒,脱口便是一句唐诗: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日不放君!

        司马小孩哪里听得懂这两句的意思,依然嬉皮笑脸的,他把自己爷爷的头搂在怀里,得意洋洋地说:

        爷爷你的脖子累啦,你乖,我托托你。

        司马教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是在表达着自己沮丧的愤怒,他跟别人不好发作,就只好冲着司马小孩来了,谁让他是司马家的小孩呢?司马教授的身子被头连带着一起波动,捧着的那几双手猝不及防,一下子险象环生,几乎被他滚落下来。大家一片惊呼,那些蓄势待发的手“呼啦”一下全顶上去,重新将司马教授接在了胳膊交叉的担架里。这一回大家不给司马教授机会了,一二三,步调一致地将他从单杠上抬了下来。落地后的司马教授尴尬万分,像一个跌落人间、蒙尘了的老神仙,他站在人群里东张西顾,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嘴里不断嘀咕,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申辩:

        真是这样子的,我晨炼的时候真的做出那个动作了,我自己都是吓了一跳的……

        我听到有个老太婆说,司马先生你一定搞错咯,你怕是用肚子担住杠头折马扎的,那样还是很好折的,我们大家都折得起。

        一个妇女接住话说,话是这么讲,可是,难道司马先生连腰和肚子都分不清楚吗?

        林教授的语言比较精炼:是呀,一个是前仰,一个是后合,不同的。

        人们开始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不要说司马教授,连我都觉得这种没头没脑的议论很让人反感。挤在单杠前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基本上是这所师范大学教职员工的家属,只有这些家属,最喜欢来健身器前锻炼身体了,林教授这样的人混在里面算是有辱斯文,我想这也是司马教授求助于林教授的一个理由,他大概觉得林教授和自己是同类,比较好张口。我的心里也有一些偏见,我肚子里的古典诗歌令我将这些家属们当作自己的“异类”,听这些“异类”夸夸其谈地谈论司马教授,我突然有些义愤填膺。司马教授一定和我有着相似的心情,但他不好动怒,这些人刚刚热情洋溢地把他抬上抬下的,他就没有翻脸的权利了。司马教授为难死了,他很想让大家相信他的话,但又只能用比较低的姿态来反复说明,说来说去,就把自己说出了忍辱负重和自取其辱的模样,但人们还是不能相信他,家属们自说自话,好像都比眼前这个楚辞权威要聪明得多。我看出来了,立在人群中的司马教授有些矛盾,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那就是,他正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破釜沉舟地重新回到单杠上。我鼓起勇气对司马教授喊道:

        司马先生该回家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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