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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发布: 2011-3-17 20:27 | 作者: 艾玛



        他倒是没想过什么爱情不爱情、幸福不幸福的,事实证明人活着有些东西是不用去想的。因为这些东西有它们自己的命运,有时候它们会像棵南瓜秧,刚钻出土,就被咯咯叫的鸡啄去了,你就是想破脑壳又有什么用呢?
       
        小美不见后,那些猫儿狗儿围着树转了两天,就各自散去,按老法谋生去了。镇上的年轻媳妇给孩子把完屎,“喔哦喔哦”地叫两声,几条街的狗都过去抢食。毕竟是畜牲,谁也不知道惦记。
       
        四
       
        桔子被派出所叫去配合调查后,崔木元有两三天都没和她说话。早上忙起来手碰到手,晚上困觉头挨着头,依然不说话。崔家几代人都做米粉,他们做的牛肉米粉在这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崔木元十五岁那年父亲生病死了,他退学回家开始学习挑选大米、泡洗牛肉……
       
        牛肉进店立即用铁钩挂上,分老、嫩、肥、瘦切成一斤左右重的块子,放在清水里浸泡。冬天泡三小时,夏天泡一小时左右,再用清水反复漂洗,挤压,直到水清。
       
        然后捞起,用祖传密方配制的香药煮熬,所用的香药有20多种,用纱布包好放在炉锅底部,上面放牛肉,炉锅不加盖,让牛肉的腥味散发出去。
       
        煮熬时汤中有血泡浮起,立即将血泡舀出,同时根据牛肉的肥瘦加放适量的牛油以增鲜味。
       
        牛肉煮到手指能捏烂时便捞起,摊放在器皿内,待冷却后切成小块,以备做油码。
       
        在煮熬了牛肉的汤内加入二分之一的清水,再行烧开,然后收尽浮油,澄清汤汁,使之透明晶莹。
       
        再将清汤舀进另一只炉锅,作为原汤,下粉时加放在米粉内……
       
        一步也不能少,一步也不能错。
       
        他本来就是一个说话很少的人,每天这样子,不免时时从这种日常的劳作里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损伤,因此他看上去简直有些小镇上的人看不大懂的忧郁。
       
        知子莫若母!姆妈在的时候,时不时会说:“就是上个大学又怎么样哈!”他原本也是有一些年轻人张狂的想法的。姆妈去世前给他娶了桔子,结实的、标致的、对生活兴致勃勃的桔子快乐地承担了泡洗牛肉的活计。她的热情从哪里来呢?崔木元有时会觉得她像一条他无意中闯入的隧道,昏暗的灯光只能照亮脚尖前的一点地方,后面有过什么、前面会有什么,通通无法看清。
       
        不说话的日子过得是那么慢,但桔子对自己说:懒得!
       
        这样又过了几天。
       
        这期间崔木元和毛二、刘四他们打了几场晃晃,输了五十多元钱。桔子做了好几十斤的米粉,泡洗了好几十斤的牛肉,还给院墙下种的两棵南瓜秧浇了水。一天下午她端了一盆大米坐到门口去,一边拣米里的石子,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米是陈米,今年的早稻刚刚开始晒田,河对岸的稻田通通扒开了月口,肥沃的田水带着被乡民们拔断根茎的鹅毛草流向了涔水河。桔子想起了这时节山里的绿豆菌、烂窝菌,嫩嫩的蕨菜、竹笋、豌豆尖,还有一推门就可以看见的满山坡的白色桔花,眼眶酸酸地就有些想哭了。
       
        “我脏了我的手,一巴掌把她嫁给了河神!”桔子赌着气跟自己说。
       
        “就是把她嫁给河神,河神又未必肯要她!”桔子想着想着又笑了。
       
        过了一会,桔子一抬头,看见街对面黄咬银倚在大门框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桔子把下巴抬了抬,迎着黄咬银的目光看过去。
       
        两三秒钟的光景,黄咬银就败下阵来,张了张嘴说道拣米哈。
       
        晚上桔子就把圈在院子里养大的一只芦花大公鸡给杀了。崔木元只是走到门口,就闻到了鸡肉香,他想这是发什么神经,这鸡报时比睡房里那只万事达钟还准,一年来夫妇俩总是鸡叫三遍起床,从未耽误生意,桔子把它当个宝的。他想问的,鸡吃完了也没说出口。桔子看他吃完饭,把碗一推进了厨房。等她出来时她手上多了把刀,崔木元还未回过神来,桔子就把刀“嘭”一下扎在桌子上,刀上尽是鸡血,还粘着几根柔软的鸡毛。崔木元吓了一跳,他仰着张没一点血色的脸,看着面无表情的桔子说:“怎……怎么,杀夫哈?”桔子撇了撇嘴角,说你还会说话啊!
       
        崔木元松了口气,想真是土匪窝里蹦出来的哈!为这点事动刀子!其实他刚进门时就想跟她说话的,一下子没开得了口。下午和毛二他们玩麻将,毛二说昨天赢钱了就去浅水湾洗脚了。毛二笑得极其暧昧。大家就哄他,问他搞没搞,跟哪个搞的,搞的怎么样之类的话。毛二说搞个卵,进去没两分钟婆娘就进去了,最后自己没洗,伺候婆娘洗。大家就笑他怕婆娘。“不过还是有蛮大的收获的”,毛二笑得很诡秘,说:“给我婆娘洗脚的丫头进门时骂骂咧咧地,说什么逼死了人还有脸来。我婆娘就过细地问她”。说到这,毛二笑着闭嘴不说了。大家急了,把住麻将不打,逼着毛二说。过了一会,毛二说:“有钱人哪么玩你们只怕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有个在山里开煤矿的老板看中了那个小美,要小美,舔……舔他的脚!小美那个丫头说X可以,舔不行,给多少钱都不行。黄咬银就打她,说不让X可以,但这么松快的事不干,就是成心砸她的生意。小美撞了一次墙。”几个男人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崔木元想到这,就说:“小美……”
       
        他刚一开口,桔子就打断了他,说别跟我提那些娼妇儿!以往桔子一说娼妇儿娼妇儿的,崔木元就会说积德哈,人家也是要吃饭。桔子则会说就那么要吃饭!这一次崔木元不吭声了,桔子微笑着,端详了崔木元半天……她想起那天的小美,穿了件白衣服,看上去漂亮得很!可笑的是去河边还穿着高跟鞋,摔了一下就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哭个没完……娘说的没错,男人喜欢的不是女人的好。想到这里,桔子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不想和我过了一定要直说哈,要过就好好过”,桔子停了停,语气里突然就充满了伤感:“不好好过还不如就拿这刀扎我呢!”桔子看上去都有些哀伤了。崔木元想起这一年多来桔子的勤谨、辛劳,就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说哪能呢!
       
        五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人们脱掉夹衣,穿上了单衣,后来又脱了单衣,穿上了短袖。人们先是吃了几次豌豆尖,后来又吃了几顿猪油煮的嫩豌豆,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渐渐就把一些事给忘了。
       
        有一天浅水湾足疗店的服务员从墙角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红色拉杆箱,黄咬银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小美的。黄咬银让人拧开箱子上生锈的小锁一看,满箱子花花绿绿的衣服,有小美穿过的,也有她没穿过的。黄咬银在箱子底下还发现了一张照片,小美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攀着枝开得艳艳的桃花,笑得又神气又娇俏。
       
        足疗店里来了走走了来的姑娘多的是,可谁也不会把箱子丢在这里不管。出门在外,箱子跟家有什么分别?黄咬银于是又有一阵子觉得小美就在河边,只要派人去喊,就能回来。
       
        六
       
        大约到了乡下双抢的时候,韶关市公安局给王坪大来了函。王坪大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无名尸体未查到”。
       
        王坪大当时刚在崔记米粉店吃完一碗牛肉粉,他一手擦着汗,一手拿着信函研究了半天。后来王坪大说,那个美国,听说每年有无数的人失踪,光孩子一年就有八十几万不见了呢。
       
        涔水镇两万多人,八十除以二……哦哟!周围的人一拍巴掌失声叫了起来,一年不见四十个涔水镇!四十个涔水镇的人要是都站到涔水河里去,河水只怕会漫到太青山里去。看来那个美国真不是人去的地方哈!
       
        王坪大又说,一个人突然不见了,有时也是件正常的事。长着腿,现在又是自由社会,想去哪去哪,政府也管不了。
       
        可是大家还是不明白,那些人都去哪里了呢?就是把他们都埋了,那也得挖多大的一个坑?一个活人怎么可以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王坪大最后说,也有这样的人,活着活着突然就不想让人找到了,他(她)换一个地方,活另外的一世人。说这话时他想到了他的妻,不久前已改名慧净,那个叫金满的分担过他许多惊吓、给过他许多温暖的女人,剔亮了佛前的银灯,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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