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人面桃花

发布: 2011-3-17 20:27 | 作者: 艾玛



        到了晚上王坪大就又去了黄咬银家。
       
        睡到半夜,黄咬银又被梦惊醒了。她跳下床,浑身汗津津地立在窗边。窗帘上的滑轨坏了一个,窗帘怎么也无法拉拢,始终豁着一道口子。黄咬银就从这道口子里往外看,街对面就是崔记米粉。月亮很大,照得一街的房子都象水洗过一样……小美这样的怎么都不得自己找死,黄咬银觉得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过了一会黄咬银回到床上,黄咬银轻轻地说,咳!
       
        王坪大睡得呼呼的,俨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知觉。
       
        黄咬银在床上坐了一会,伸手把王坪大的一双脚抱过来放在胸前,从足背的临溪穴一路揉捏下去。王坪大的双足陷在黄咬银绵软的胸前,不一会,他就在一阵接一阵的酥麻中醒了过来。
       
        你说,小美,会不会,是让桔子推到河里去了?黄咬银把声音压得低低地问,很迟疑地,仿佛是在提及一件令人羞于启齿的事。
       
        月光从窗帘的豁口淌进来,照得屋里影影绰绰地,黄咬银披散着头发,显得有些鬼魅。王坪大想怪得很,两个女人都是狠角色,都是日子变成了刀子也趟得过去的主,相互间却哪么都对不上眼。他把被子撩到一边,松软地摊开了两手两脚。等黄咬银爬到他身上后,才嗔怪地说:“没的证据,乱讲!”就象一个仁厚的长者,语气里有非常多的慈爱。
       
        早上,崔家的米粉店里总是汇集着这镇上的各色人物,黄咬银爱那样的一种热闹,尽管看到桔子不是件蛮愉快的事,但黄咬银还是常常到崔家的米粉店去吃米粉。日子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所有的痛、所有的不舒服都是要像辛辛苦苦赚到的钱一样掖起来的,高兴的事、好的事才可以像粉一样搽到脸上去。
       
        有时黄咬金或者黄咬铜来了,黄咬银也带他们去。除了给他们要碗牛肉的,还要一碗牛杂的。他们回回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回去后对乡人说上好几天。老一辈的乡人想起黄咬银的三病四灾的父母,就说幸亏哈,幸亏黄家养了个女儿,不然哪么下得了地。黄咬银的父母最后也都是各自睡了一幅漆得黑亮的杉木方子,体面地躺到了向阳的坟地里去。这一点,黄咬银自己也安慰得很。
       
        黄咬银从不让这兄弟俩在自己的店子里洗脚。兄弟俩也还是识趣的,连带着他们的妻,他们的儿女,进了院子,带来的鸡鸭、头茬的瓜果蔬菜、有时还有新轧的菜籽油,顺着墙根儿放好了,直接从院子里的简易楼梯爬到三楼去。叫了,才下来,不叫,安安静静一坐就是一整天。回去的时候,倒空的尿素袋化肥袋重又塞得鼓鼓的,侄儿侄女的换季衣服,割稻时请人帮工要用的芙蓉烟、谷子酒。如果赶上过年宰杀的年猪小了点,腊肉吃完了,还得割上十来斤的鲜肉续上。菜市场的烧饼、娃糕带到乡里,也是劳作间隙时的好吃食儿。黄咬银想起这些年来咬金的房子、咬铜结婚时的花费,想到自己三十多了孑然一身,就一边张罗,一边恨恨地:“前世欠你们的,前世!”说得大家都讪讪的。碰巧来的是嫂子的话,这嫂子就一伸手拖过来一个孩子,啪地一巴掌拍在那孩子的小屁股上:“也就是自己的姑,亲姑!记住点儿哈讨债鬼!”说着动了情,想着彼此日子的不易,挨打的讨债鬼没哭,打人的倒落下泪来。完了黄咬银又把几十元纸币卷成小卷儿,塞到这落泪的人的手里,四只手推来推去地捂到一块,彼此都感受到了打断骨连着筋的亲情。
       
        其实有时黄咬银生气,也并不完全是生哥嫂的气。就说她带着家里人去崔家的米粉店里吃米粉吧,别人进了店,桔子打着招呼,扎扎实实地给笑脸。他们进了门,桔子一样是笑呵,但那笑又分明是给别人的,各处绕了一圈,最后才捎上他们。
       
        来了啊?桔子说。通常她只用了一点余光瞟瞟他们,笑脸儿就飞快地迎向了别的人别的地方。
       
        来了。临了黄咬银还不得不答。
       
        小美在的时候,动不动就跑进来说,桔子家里来人了!
       
        黄咬银发现,桔子家的人来了,笃定是要搬只小竹椅儿坐在店子门口的,也不见得和街坊们扯什么。就说桔子她爹,灰布裤子卷到膝盖,黄胶鞋上一样粘着红泥巴,四平八稳地往店前一坐,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叶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一对儿箩筐就撂在门边,来往的人谁不得跟他打个招呼?就着箩筐里的春笋、蕨菜扯上两句,没有不爱听的。桔子的爹也是谁都瞧不来的样子,一开口就笑乡邻扯个塑料棚,吃得四季颠倒。有一回他指着别人菜篮里反季节的黄瓜,说没见过日头的东西,我就不吃这种背时的货!街上的人都笑他。
       
        一样是乡里人,偏就他们是那样儿的。爹种田,她种田,嫁了个男人,男人卖米粉,她卖米粉,还不都是靠男人吃饭?一街的人就她那样看人,仿佛别人是妖是怪,她一眼就要把人打回原形。那样的眼神,杀得了人!
       
        三
       
        小美来镇上一段时间后,人们才知道来了个洗脚的丫头叫小美。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悄没声息的,往年立秋一过,天就跟漏了似的一天接一天地落雨,一场雨一场凉。这一年不知不觉地,就象猫儿踩过屋脊,象风儿吹落杨花,轻轻地慢慢地,天高了,风凉了,太阳不灼人了。人们意识到夏过了,秋来了。这不,门前的梧桐开始往街面上掉叶子了,乡民们忙着收割水田里的晚稻、旱田里的棉花、玉米,来街上的人少了,街道变得悠长而空旷了。街上的女人就在店门前支起桌子打晃晃(麻将的一种玩法),一坐就是一整天,每一天都长得像涔河的水一样望不到头、望不到尾。
       
        足疗店的姑娘们很少跟街坊们来往,她们要出来也是结伴而行,仿佛是知道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她们走出门来,个个寡言少语的样子,只是眼神要比一般人活泛很多,象不小心摔到地上的水银,到处滚来滚去。她们中似乎有人还共用一个名字,叫兰菊的,高一阵、矮一阵,又胖一阵,就好像名字只是顶帽子,张三戴得,李四也戴得。黄咬银时不时站在门口数落她们其中的一个:“笨啊,多少遍了,还分不清太溪穴、大敦穴!象我们做正当生意的人,没有两下子你赚么子钱啰!赚哈欠!”听起来她比这一街卖米粉卖百货卖五金的都来得正当,被她数落的人也没有一个作声的。有一天她站在门口呵斥一个蹲在树底下喂猫狗的姑娘,姑娘不耐烦了,一扭身进去了,把店门上的帘子推搡得哗哗乱响。黄咬银愣了下,才说:“个小美!”人们才知道那个喂猫狗的姑娘原来叫小美。小美没事就拿了剩饭喂街上的猫狗,弄得一镇的猫儿狗儿都往西街跑。
       
        人们开始说,这小美,长得倒像一个人。就有人跑到北街去对宰杀猪牛卖肉的刘四说,有个小美长得好像你姐春儿呢!刘四把剔肉刀一扔,过来看了一眼,说个卵,眉眼有一滴滴像,身个儿差得远了。
       
        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十七岁的春儿要单薄许多。
       
        春儿上小学时和崔木元一个班,小时候的冬天冻得死人,屋檐上倒挂着一尺长的冰棱。冻不过了,瘦小的春儿会把一双冰凉的小手塞到崔木元的袖筒里取暖……崔木元有时候会想,要是春儿不去深圳的铁厂打工,而是在足疗店,又哪么会得破伤风死呢?一些场景崔木元并没有亲眼见过,但一幕幕仍宛如亲历:春儿举着失去两根手指的右手去找老板,老板说小小事啦,珠江三角洲的断指接起来有两万五千里长啦,去隔壁诊所包一下就冇问题啦。
       
        崔木元经常隔着条街看小美喂猫喂狗,一街的哗哗哗地抹麻将的声音,这声音将崔木元与小美漂浮起来,其他的人离得那么远,崔木元的思绪也就跑得那么远。
       
        小美会让崔木元想起春儿,想起从前的一些事,从前那些初春的晚上……轰隆隆的雷声常常叫人无法入睡,好容易等到天蒙蒙亮,戴了斗笠,穿了蓑衣,一路踢着水花跑过歪歪斜斜的小巷去叫春儿。雨使得涔水河充满着无数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美妙声响,从稻田、从小树林、从长满盘根草的地上汇来万千条的细流,各自或浅唱或低吟地奔向涔河。满肚子都是鱼卵的鲫鱼逆水而行,它们往往选择稻田的月口往上顶,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崔木元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簸箕撮住一条就往岸上扔。鱼在草地上跳跃,春儿咬着嘴唇用力摁住了,折下一条刚长出新叶的柳枝从鱼嘴到鱼鳃里一穿而过。挂在柳枝上的鱼不甘心地甩动尾巴,溅得她脸上都是水,春儿抬手一抹,就会露出特别干净的一张脸——这是崔木元到现在还记得的。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