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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消亡?一个青年写作者的立场

发布: 2011-2-21 12:06 | 作者: 任晓雯



        每天清晨,我推开窗,苏州河从窗底流过。阴天里,它如一匹亚光重绉,时而烟灰,时而墨绿;多云时分,云影流离,倏落于河沿,骤停于桥头;到了大晴天,金色光点被风吹洒,在河面一行行移动。
       
        这条河看起来,每天都是崭新的。可又如此陈旧,待在一个位置,流到一个方向,日复一日,长此久往。“老不死的地球你好”。我想起海子的诗,想起地球上其他的老不死,比如文学。
       
        文学足够老了,人们一次次丧失耐心,对它宣判死刑。倘若问我:文学是否消亡?很难笼统作答。文学不是面目清晰的科学,也非统一标准的赛跑。作为独立审美的写作者或阅读者,必有异于公共文学知识的立场。冒充公共乃至权威,不免狂妄。所以,说说我的私人立场吧。
       
        一、文学精神是否消亡
       
        精辟的冷笑话,优美的广告语,文采斐然的学术书,算不算文学?更有人说,文学精神只能在手机段子里延续香火。
       
        何谓文学精神?在我看来,文学就是那条河:不同时段天气,呈现不同面貌;在这变化之下,却又隐含不变,使得时光更替,岁月流转,都不致于无序和幻灭。文学精神,就是这静止恒定之物。文学之为文学,不因其变化之形式,而在其不变之实质。
       
        现在流行一句话:生活比小说精彩。似乎足将文学贴上“遗产”标签,送进历史陈列室。我想起《昨日的世界》,一位作家关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回忆。倘若读过《极端的年代》,仍可一阅《昨日的世界》。不同于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的系统严谨,作家茨威格的历史自传,对人性深刻洞察,对战争精妙还原。民族精神不再是抽象,体现为一个个人。历史事件不再是概念,体现为一个个细节。作家在数据和史实之外,记录时代的精神面貌——无论使用虚构,抑或非虚构。一位诚实的作家,可以补正学者的粗略乃至偏差。
       
        除了补正历史的滞后作用,在纷乱复杂的当下,文学是否必要,是否可被深度报道、纪实文章、社会调查取代?
       
        在我看来,文学精神之中,存在一种真实性,使文学免于沦为故事、段子、逸闻。文学凭借着什么,去建构另一世界?我认为是记忆。所有体验、感悟、表现、洞视,乃至想象力,都是记忆的衍生。文学与现实具备关联,并行同构。
       
        伟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构建了最光怪陆离的文学世界之一,却始终自视是现实主义作家,认为“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绝理性主义者对待世界的方式,后者把“现实”加工删略、根据因果律重新排列组合。马尔克斯不将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用直觉感受,打消“我”和“我”之外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时也是内在的。
       
        这种处理客观世界的方式,使得一切“揭露”、“批判”、“弘扬”……以及诸词之后的宾语,皆成文学的累赘。随手举例:《刽子手之歌》,写一名美国马加爵;《国王的人马》,写一名美国王益。这两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非为煽动仇恨,反腐倡廉,甚至不提供道德判断。无论罪犯,抑或贪官,在文学世界里,都只是具体情境之下,面目复杂的人类。
       
        文学涉及道德悖论。不向读者说教:什么好,什么坏,什么腐败,什么进步。给世界一套明晰解释和一个答案,是黄仁宇、曹锦清们的任务。文学作为认知世界的一个维度,不依附意识形态、伦理准则。它与它们彼此补充,相互参映。文学还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只因人类理性尚存无解之困境——关乎道德,关乎死亡。如若一天,宗教之幕沉降于整个混沌领域,文学倒可以消亡了。然而没有。所以文学存在着,窥视我们的混沌,刺激我们不断省视道德和死亡。
       
        二、文学体制是否消亡
       
        文学是一片自由驰骋之地。文学体制不是。文学有不同种类。纯文学、传统文学、通俗文学、畅销文学、网络文学……任何命名背后,都蕴藏一种权力。比如“纯文学”,细细想来,极为傲慢,因为在它指称之外,都是“不纯的文学”: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或被“纯文学”看来,根本不配叫“文学”的文字。“纯文学”貌似一张质量合格证,实指一种出身与血统:发表于专业文学期刊,被文学批评家关注,获得命名,结集成书。
       
        以《我的名字叫红》获诺奖的帕慕克,是当今最畅销的严肃作家之一。正因流行,得诺奖的时间被推迟了。而像村上春树和斯蒂芬?金,更被瑞典老头们饱以偏见。斯蒂芬?金愤然批之曰:知识界的势利和文学批评的种姓制度。金是对的。文学只有一种精神,何来诸种分类。非得分类,只应分为:好的,不好的。
       
        文学元老院恐惧商业,反感流行。真正的原因,是商业挑战了权威。商业发展,网络崛起,打破了单一文学势力。一位作家,哪怕不被学院趣味接受,也可在商业社会、网络时代出尖。
       
        有人怕商业导致文学消亡。可我认为,损害文学的不是商业,是商业化得不够。在成熟的市场,不同文学品种,都能各得其所。细分小众市场,定位目标受众,而非在所谓大众的低水准上批量复制,后者才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真正原因。
       
        我认为理想的文学生态,应呈三足鼎立:学院、商业、网络。学院独立于商业和政治;商业高度发达,门类齐全;网络赋予充分的发表自由和通畅的传播渠道。还有一种叫官方的东西,在我的文学理想国里不存在。
       
        经历八十年代的人,感慨当下文学凋蔽。在我看来,不过是被小众化、边缘化的失落。虚假繁荣之后,文学回归本位。文学从不为所有人存在,只为需要它的人存在。
       
        这也不代表我乐观。乐观无谓,悲观无用。对于写作者,文学史、文学生态、文学前景,乃至读者受众,都是伪命题。不服从政治,不趋从趣味。任尔洪水滔天,我自岿然不动。这是一种理想,也是一种偏执。然而,哪项伟大事业,不是偏执狂完成的呢?
       
        宫崎峻有句话打动我:“我一点也不担心手绘动画的未来,因为,首先我,我就不会放弃它。”献给自己,献给珍爱此言的所有同道。
       
        写于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打字机情书与暮年的白玫瑰——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一
       
        如果在阅读中掩去作者的姓名背景,我也将毫不怀疑地断定,这本充满迟暮感伤的书,出自一位老者。不过在此之前,我已获得了关于此书的初步印象:它完成于1985年,当时57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于四年前得到诺贝尔奖,正享有着与日俱增的世界性荣耀。
       
        作为无愧于“大师”称谓的少数作家之一,马尔克斯给予我的阅读经验,与“温情”、“感动”毫不相关,他习惯于以一个平静从容的手势,把温情撕裂给人看,无论何时,他都显得无比优雅。
       
        典型如发表于1961年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当时,哥伦比亚流行着所谓的“暴力文学”,马尔克斯谨慎地与之保持距离,一心专注于那个几乎贯穿他所有作品的主题:孤独。《上校》中的孤独感,始终被处理得绵延粘稠、不紧不慢:给一只始终舍不得卖掉的斗鸡买玉米、在清晨用小刀刮下混了铁锈的咖啡末、没完没了的雨季和因此而引起的便秘……是内敛的语言和不厌其烦的细节,推进着这个令人绝望的故事。
       
        又如受争议颇多的《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还有谁能把一场凶杀案刻画得如此缺乏高潮呢?确切说,马尔克斯在此设计的环形结构,使得高潮成为不可能。小说始终处于一个平缓的坡度之中,故事的轮廓是用细节从各个角度和方向填出来的。一方面,整篇作品的叙述流波澜不惊,另一方面,每个角落都有不安的小骚动,于不事声张处,给人以巨大的震惊。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马尔克斯。尽管他谦虚地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不过是个“老式的幸福的爱情故事”,尽管人们由于“动人”、“伤感”等理由向我推介此书,我固执的阅读期待都没有被改变。我甚至怀疑,作为一位主张“介入”,声称自己一生中的所有行为都是政治行为的作家,马尔克斯笔下的爱情,会不会是一个别有企图的政治托词。
       
        是的,我们很难想像,会在何处遭遇“纯粹”的爱情。爱情,它可能关乎权力政治(米兰?昆德拉),伦理社会(阿尔莫多瓦),关乎神(伯格曼)、受难与救赎(陀斯妥耶夫斯基),或者,仅仅成为文本游戏的一个道具(罗兰?巴特)。“纯粹”这样的词,在一个复杂而缭乱的时代,只能萎缩进关于形而上学的大学讲义。而在日常言说和文字表意中,词本身被割裂,词和词背后的互相指涉,则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牵扯不清。这与现代人追求新奇的审美标准互为因果。也是为什么很多现实主义之后的大艺术家,需要把自己的作品弄得迂回曲折、寓意深远。当视而不见成为习惯时,人类关注外部世界甚于内部世界,或者讨论内在,最终只是为了将其转换为外在的、可言说的理论语言。人们对待“爱情”的态度,就是由此引申出的表现之一:在严肃文艺中,爱情成为蕾丝花边,能被随意镶嵌在哪个宏大叙事之上;在商业文化中,它又成为媚俗、煽情、有利可图的上好佐料。可以说,是忽视和占用,同时败坏着爱情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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