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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

发布: 2011-2-18 08:00 | 作者: 唐棣



        我站在他们爷俩背后,看着鱼佬儿再次大力地把网撒出去。网在海面上砸出一圈圈水纹。海此刻是平静的。如果网还是空的,他还会笑?我想。收上来时,网里扑通乱动的是一条不小的鱼。鱼佬儿还是笑着,他说:这不——是条大的!说完手指弯曲,塞在嘴里,呜——我听到的是一种动人的音调,从男孩哈哈笑声的空隙里传了来。男孩在沙滩上追逐着那条从怀里挣脱的鱼。孩子的笑声多快乐。笑了却并表示说高兴,你们爷俩真是……鱼佬儿把视线从远处的海面拽回来,看着我说:我哪个晓得!
       
        傍晚,我站在沙滩上看着买鱼的人,匆匆把那条大鱼买走。而他看着那人走远后依然弯着腰,笑眯眯地带上儿子吹口哨。他把男孩的手指弯成了各种形状,然后放进那张小嘴里去。
       
        “吹!”
       
        呼——
       
        “这儿,别使劲。吹!”
       
        呼——
       
        鱼佬儿转身又去撒网。男孩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呼呼吹着气。
       
        我在沙门住到了冬天。海边的冬天很冷。那些天,我都没有再去散步。我想静下来,或者把那件令我痛苦的事写出来。于是,我在屋里除了躺着,就是走到写字台前,纸上留下的字迹,让我时不时发呆。自从来到沙门,我一直在写下来的那个事还没有完整地浮现,以为想明白的事,突然退了回去。我一直处在这种朦胧中。窗外传来微微的口哨声时,我正探身要把严实的窗帘拉开。哨声越来越近,我以为是幻觉。当窗帘敞开,阳光“哗”地泼进屋来,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我让他等我下。当我从厕所回来,他又站回了门口。他站在门口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写字台,看着、看着露出了一排小牙,他笑着跟我说:我爹找你!
       
        我觉得他笑得诡异,就像他爸。
       
        就去。就去。我说。
       
        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笑说,铁的呢!
       
        嗯?当时,我早已把哨子忘得一干二净了。男孩跑了出去。他不停回头看我是不是追了上来。我在他身后。一路上,跟他跑在沙滩与树林之间。他在奔跑中吹着呼呼响的口哨,却很难辨认出是啥曲子。
       
        鱼佬儿坐在远处的地方。再远就是海了。等我走近,问他啥事,他笑着不说话。我和他看了一会海。我想起每年都要来海边,作永远的过客。我好多事多想不明白。他像看出来。
       
        不,你不必什么都明白。他说。
       
        我们又沉默了。直到男孩从棚子里走来,他在我耳边对我喊,爹要请你喝辣!当时,海浪声很大,他小手拢在嘴边不停晃。我问,咋个啦?后来,才知道他跑得口渴,进棚子看见一个瓶子就举起来喝。瓶里不是水,是鱼佬儿清晨特意去沙门镇上打来的酒。
       
        走,喝辣去!他说。而这是沙门人的说法。
       
        我们喝酒配得是鱼咸菜。一口、一口酒下肚,喝到阳光热了起来。偶尔,男孩从桌边跑过,我都觉得他嘟着嘴正盯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很开心,很开心。嘴上的哨声不断。鱼佬儿边喝酒,还总纠正孩子的手式。他说,这样。这样。声音会集中些,那样就漏气啦。这样弯。指头这样,放进去的时用舌头顶住……男孩嘴里发出的声音,还是声音低低的。后来,鱼佬儿晃动着脑袋,眯着眼睛,骂起来:傻的你!他的脸那么红红的。
       
        走,咱们到沙滩上走走。
       
        出门时,男孩偷偷看我一眼,他爹立刻说:你再看,再看给你眼珠扣了喂鱼!你可是不知道,他说话,头又转向我,他看着你挺可怕的!
       
        男孩留在了棚子里。海上嗖嗖的冷风徐来。来风方向像结了一层薄冰,在夜晚里迎着月光,熠熠地闪烁。星光照上去,除了风声,什么都被一只突然起飞的海鸟挥动的翅膀抹了去。海鸟的叫声在头顶掠过。然后,我闭了一会儿眼,声音淡淡逝去。我们坐在了木帆船的船头上,再看天空时,鸟叫声像压根没有过。此刻,周围洒满一片阒静。
       
        鱼佬儿红着脸看着我。我看着他。突然,他把目光从我这里收回去,他低下头,开始说话了。他说得从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快乐,也是最大的忧伤给你说起。你听不?就像我们都知道的,眼前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么,他这样做,我猜是因我不是沙门人吧,我只是一个离开沙门很快就被遗忘的人。我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故事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说,我儿子是沙门人!他娘那时候啊,是沙门最美的女裁缝。裁缝店在,你看见这片林子了没有?林子对面的马路。这里离那儿不远,她常来跟我买鱼。我俩一买一卖到后来都有了那个意思。幽会了一段时间,鱼佬儿拱起嘴唇,呜——呜呜——呜——这口哨就那时学给她的。想她了就假装从她窗外走过,口哨是暗号。她就知道,我想她了。那时练了好些曲子呢。打鱼也上不了心,只是吹,坐在船头吹啊吹,吹得嘴唇都裂了,吹的嘴唇一直拱着,回不去了……女人家是沙门的大户。而我一个外乡人。她家用风风火火把她远嫁他乡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不同意。我们的事情在出嫁时,对方不知情。后来,微微鼓起的肚子就漏了陷。那男人发了疯。她被吊上屋顶的过梁,他一个劲地拿鞭子抽她,她一次次昏过去醒过来。鱼佬儿说着,看似很平静。他说,那男人把她打得半死。我儿子命大,那么打也没事。他还说,后来那男人要打死他们娘俩的!听他们村里的给我说的,有人眼见过那疯子中午吃完饭,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娘就乖乖搬着凳子进屋去。凳子放在梁下后,她把头抬起来看一会儿晃动的绳子。男人喊快点,快点!她一跃身,跨在了一段早已绑好的绳扣上。来吧你!他娘和我认识时候一样,说话时都闭上了眼。熊的……
       
        鱼佬儿的女人是在一个梅雨季节,浑身湿漉漉地进了鱼佬儿老家的村子。生下孩子后的第三年。也是一场暴雨刚刚接近尾声时,她被夫家人五花大绑偷偷从一条泥泞的山路上硬是给抬了出去。女人少言寡语地在夫家那里度过了漫长的雨季。还有人记得那段日子,她就日夜坐在门槛上,非说要把屋檐下的细沙搓成绳子。路过的人回去都说,疯啦,疯啦。后来,足不出户的人也听来了消息,知道她疯了。她疯了?可不!人们说只有疯了的人才会那样,可他们那时不知道绳子还可以做什么。
       
        沙门人对这些事情从来漠不关心。鱼佬儿是傻的。他们仅仅知道这些。鱼佬儿每天撒网,把打上鱼来再卖给沙门人。网是空的就再撒一次。偶尔,听到当年给女裁缝吹的口哨,他总能忘了收网。网拉到一半,让鱼在网里跳上半天。那时的他正微弓身体看着海的远处。有时,他会给你说,我俩人的事儿远的哩,真真够忘得!
       
        在故乡长到六岁的男孩,只要想起来,就会追着村人问:我到底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说呀你!人们摇着头,几乎愣在那,不知从哪儿说。然后,前面的回头说,他晓得!身后那人一看,有点慌张。他匆匆回头,孩子的目光被他牵向后面的人,意思是他。不是我……孩子不停地看着他们。他们没一次说出是哪块石头,就扛着锄头匆匆往山里去了。男孩看着,朝山继续喊:山里的石头?回声持续很久。
       
        孩子吃着全村人的饭慢慢长大。大伙不停托贩卖草绳的人捎口信出去。鱼佬儿一次也没有回来。他小时,大伙喜欢得紧,一边搓着草绳,一边搂着他,不是亲一口,就是扭一把屁股蛋。现在,大伙无法面对他的后代了。大伙怕他那张嘟起的小嘴问出的问题。大伙觉得他像他爹,小小的就把很多扎心话儿往处说。
       
        他爹,也就是鱼佬儿小时候是这样的:
       
        你问他:学堂、学堂,学个啥?
       
        学搓草绳!
       
        将来干个啥?
       
        卖草绳!
       
        这孩……
       
        村里人都愿他有个出息。村里孩子活到这么大的男孩不多了。一年又一年的热病夺走了太多孩子们的命。惟独他在一次又一次即将要被埋掉时,总能活过来。村里老人拍着他的脑袋,就说孩儿看样是有个好命。就说,这是咱村的小神儿。大伙更是喜欢得紧,边搓草绳边搂着他,也说,小神哟小神!
       
        沙门人没有注意到鱼佬儿是深夜离开的。他是撒网的时候,突然想到得故乡。那里生活着以搓草绳为生的乡亲们。他说他们那很多辈子人都围绕在一条草绳上。大伙玩笑时都说,跟串起来的蚂蚱似的!鱼佬儿还想到了很多令人伤怀的事情。沙门人问他啥时来桃花汛,他从不答。其实,这让他想起很多、很多……
       
        村里人知道只有这个如今满身腥味的人能面对,也必须面对这个男孩。村人给他说起他女人的事。一些人就哭着在旁搭言,咋个也没追得上?熊的,跑得比兔子都快!他们说。
       
        他在故乡只留了几天。那几天,鱼佬儿给村里每家每户都搓了一筐草绳。连夜又都摆在家家的门口。他没有和大伙打招呼。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天的天还没亮起,他的船上坐着一个男孩,船驶进了沙门的海域。鱼佬儿说完,整个人好像虚弱了很多,他抽起烟,不时的咳嗽几声。透过烟气,我看到他儿子,那小子坐在棚子门槛上正朝我们看呢。棚子里的灯光那时泛起了淡淡的黄色。
       
        到沙门后——我就不再走——你不必什么都明白——鱼佬儿又说了这么一句,你不必什么都明白。也许,我有太多的不明白。他的声音有点不连续,听上去,像在迟疑着。烟气渐渐散了。他拍了下我的肩膀,小声给我说话,像怕声音被海风传到什么人耳朵里去:他也别想离开!嘿嘿。长大也给我当个鱼佬儿!咱还和沙门的漂亮女人相好……
       
        这一天,我们喝了酒。鱼佬儿说的故事里飘满酒味。这让我觉得故事是模糊的,还觉得一切远了又近了,风一吹再看不见了。那个坐在门槛上用细沙搓绳的女人一路在我的脑子中,冲我发出凄惨的笑声。回到住处,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头栽到床上。我微仰起头,写字台角上摆着的那个用草绳拴着的铁哨神秘地亮了几下。
       
        梦里的鱼佬儿继续着旁如无人的喃喃,像个碎嘴子似的,不停说着门槛边那个男孩长大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在男孩长大后再次来到沙门。假如,我来了,我将会在一个黄昏里,从路边的一排低低的窗口前走过,穿过一片沙滩,一片树林,最终,走上那片海滩。然后,稍微把嘴嘟起,快乐地吹着口哨,不管口哨里发出的,是不是足够忧伤的曲子。
       
        沙门的生活填充了我痛苦不堪的一段时间。是的,时间如果可以是沙子,我想那就有一个女人能把它搓成绳,再轻轻地绾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然后,让我们好好看看一副瘦弱的身体如何在呼啸的西北风中,犹如陀螺一样,以时间为轴心旋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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