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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

发布: 2011-2-18 08:00 | 作者: 唐棣



        黄昏时,一个人经过了你的窗前。这个人脸上罩着一层快乐的神色。他微微嘟起的唇间传来的哨声,分明却是一曲忧伤的调子。你是不是用诧异的眼神瞥他一眼便把窗户关上呢?假如,淡淡的暮色与哨声夹在海风里一起流进屋来的话,就把纱帘拉下,再用手指把窗帘仔仔细细拨得严实一些?之前,我无数次问自己会怎么做?从窗里爬出去,跟在这个人身后,看他走进一片树林,穿过一片沙滩,再走过一片沙滩。最后,在另一片树林里被黄昏抹掉身影?之后,我转身,学他的模样,快乐地吹起口哨,也吹一支忧伤的曲子吧?回程路上,自己也一定会从某人窗前经过。这完全可以实现。用快乐的模样吹一支忧伤的曲子,一定也可以。
       
        麻烦事终告结束。当晚,我就坐上到沙门的列车。后来,火车开动。我被车轮的哐哐声赶入梦乡。我在整个梦里都莫名其妙地吹着一曲生疏的口哨。我醒来却想不通这个梦的含义,就像想不通事情为何变成了这样。以往来沙门,经海滩,总会见到些孩子在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捡拾贝壳。倾斜的阳光在那时,总把他们的影子拖进了海里。贝壳塞满他们的口袋。我知道贝壳还会铺满他们每个人的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他们光着脚丫沿沙滩远去了。贝壳不停地掉下来,再捡起,再掉下……他们越走越远。远远地,还看得见他们不停弯腰,不停直起。然而,他们没有停下来,他们越走越远了。
       
        只要走在那片海边,你就会看见一只木帆船。木船在那时的沙门,也已经很少见到。它好像搁浅沙滩上很久。头顶天空穿梭着海鸟的声音。走向那里时,我低下头,嘴里不禁飘出忧伤的曲子。可是无法快乐。船舷被海浪洗刷得斑白。白斑斑的船头上,坐着一个男孩,他细瘦的脊背裸露在阳光下很晃人眼。我是后来才知道男孩是鱼佬儿的儿子的。
       
        沙门人说起他时,都不会忘了告诉我,谁也没见过那孩子的母亲。沙门人还说,他那个父亲呵,真真是沙门最游手好闲的鱼佬儿啦!
       
        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背着张网,一片叶子般在秋风过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沙门镇上。鱼佬儿到沙门以后在海边搭起的那个棚子还没有被人彻底忘掉。人们记得他都是每天从棚子里出来,坐在船头上晒一会儿太阳。然后,划上船到海里去撒网。那时,沙门人看到他这样一个年轻的渔人,过得竟是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都很不理解。大伙的生活忙忙碌碌,打鱼也都要一连出海很多个月。只有他真真是沙门最游手好闲的一个鱼佬儿啦!他们都这样说。
       
        鱼佬儿身体健壮,他站船上,或在海边不远处撒网的身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曾是沙门姑娘们偷偷议论的内容。沙门人都说:鱼佬儿像是傻的,一门心思打鱼!
       
        沙门里来人买他的鱼。他就跟人家咧嘴笑上半天,等把人家笑得不知所措了,人家才想起催他,还卖不?他把脸给你一拉,才要去棚里拿鱼。他卖鱼的价钱是凭人家给,从不争。他总说,是看得起他!一些散户想吃鱼就找鱼佬儿来买。沙门里大船外出一去几个月,回来都是些小孩大的鱼。一家吃不下一条,谁不怕浪费呢?放几天味道就不对了。所以,大鱼都被运到了一些餐馆里。家里煮来吃,还是鱼佬儿的鱼实惠。
       
        鱼佬儿的鱼打上来就养在一只柳条篓子里。篓里放着一个盛满海水的塑料袋。来买鱼时,都还都听得见活生生的鱼拍打水的声音。鱼佬儿打上来的鱼都能卖出去。买鱼的人渐渐不再介意他的外地口音,和他也不再那么拘谨。大伙熟悉以后,去那里买鱼,有些人会看着他笑得脸皮发紧,都不打断他。
       
        你都不知道他傻的,也知道停下!有些人说。
       
        鱼佬儿把自己看成是沙门人。但他只在沙门的海边活动,与真正的沙门人并没多少往来。每月要添生活用品了。或重要的事情发生,他才离开一会儿那片海。去镇上要经过一片沙滩,一片树林,再一片沙滩,在一片沙沙作响的树林后,走过一片低矮的房屋。之后,一条马路才会浮出来。这条路通着镇上的那些商店,邮局等等的场所。有的时候,他也会看看路旁的小屋,小屋里的人几乎不会看到他,因为他就像鱼一样,顶多在你窗前一晃,连声音都没有。
       
        沙门人在镇上看到他时,已经会跟他打招呼了。
       
        他们会远远地跟他喊:来啦!
       
        他的话很少,慢慢地才学会回你一句:来啦。
       
        更多时候,你只看到他笑笑。大伙几乎还都记得他挂上脸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大伙差不多认识了鱼佬儿。很多年,鱼佬儿就是这么傻呼呼过的。那是很多年后的某段日子里,沙门人一见他走在这条马路上,就会问:鱼佬儿,桃花汛有信没?打鱼的,咋老不见你那海边泛过桃花汛?
       
        沙门人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鱼佬儿一个人在那里,好像很久了。鱼佬儿那时的话多了一些,他都给人说:不急,不急,多打鱼……
       
        其实,所有沙门人都想更多地了解这人的底细。因为,在自己周围有这么个怪人,多多少少让他们觉得不安。虽然,鱼佬儿的目光,看过去总温温的。
       
        真真不急?你呵……没等人把话给说完。他低下头,嘴里叨咕着什么,早已走了过去。越走越远,越走越小。最终,在马路尽头,那一小点儿,也被海声熄灭了。
       
        后来,买过他鱼的人都传说鱼佬儿失踪了。
       
        后来,没买过的人也在传说。
       
        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等他重新在沙门人的视野里出现。人们都看到了他身边那个男孩。人们也是第一次听见傻乎乎的鱼佬儿嘴里,时断时续传出来的口哨声。哨声吹得是一支忧伤的曲子。鱼佬儿吹口哨的样子却是快乐的。至少,在孩子面前,他总嘟着嘴,扭动着肩膀,有时还会用脚挑起沙子……看上去那么快乐。
       
        他告诉给沙门人,这是我儿子!沙门人问他:女人没来?鱼佬儿这时候已不再那样傻呼呼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口哨,他吹起了口哨来,你若再问他:咋没来啦?他会咬咬牙,丢一句石头一样硬的话给你:死掉啦!他说。
       
        生生死死的事情,沙门人并没有多少惊讶。人们只是拍拍男孩的脑袋,略带狐疑地拿着鱼从棚子那儿离开而已。善良的沙门人,有时蹲下身去,在男孩瘦小的肩上搭一下手,叹着,可怜呢!这个男孩从来不怕生人。沙门人都爱拍他脑袋,搭他的狭窄的肩。后来,每次拍完头,他就会一边用散漫的目光看着海,一边把肩膀悄悄地靠过去,让他们搭。他喜欢听这些人说话。
       
        对沙门和沙门人的印象,我觉得他该和我这个旅行者差不多。我到沙门的消遣是每天早晚各一次,从一片沙滩到一片树林间的散步。然后回到我租住的小屋里。趴在窗口看一会儿。也许是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才能在摊开的纸上写些什么,如果,纸篓被填满了。我就会从低低的窗口蹬着写字台蹦出去,沿窗外的一条马路去沙门镇上。这算是一个小小的乐趣吧。还记得在路上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海潮声显得很大。我从一些沙门路人的目光里走过,他们对我这个旅行者的眼神里,透露的几乎全是陌生。而我需要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我以前来过几次)。我住的地方有一张陌生的旧写字台,一望便知是多年前的某个乡下木匠的活。一些木料随意堆砌,表面没有亮漆的写字台就摆在我的窗边。从到沙门的那个夜晚,进屋开始,桌子在灯下分明朝我闪了几下。旧写字台上放着两只杯子。杯身刻着些碎小的梅花。树枝已被磨得只剩一截一截粗粗细细的线段。沙门镇只有一个商店,它开在那条马路的后半段上。商店里应该有过很多售货员。我在沙门的日子里,其中的一位貌似我深爱过的姑娘使得我久久在商店外的路上走来走去。我走来走去的时候,她正在店里给一个人介绍着什么。
       
        那天,我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店里。说起来奇怪,从外面看进去,那人的双眼是凹陷进去的,眉毛黑粗,颧骨高高突出着,双颊塌陷。他穿着一身打鱼的汊衣,有时还能在上面发现一些鱼的鳞片,迎着黄昏的阳光不停闪烁。
       
        我只是来看看她的。我不想别的,我来沙门之前就告诉自己,不要想别的。是的,不想别的。有时候,我走来走去的行为是不是过于奇怪了?沙门人也许习惯了奇怪。他们几乎都不再看我。我走进商店,站在她面前,我买笔芯和稿纸。我只是把路边的走来走去,变成了偶尔偷看她几眼。当然,更多时候,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奇怪的。
       
        突然一个声音问:你干什么?
       
        他去商店!我听见另一个声音说。
       
        哦?是,去商店。去商店的。我急急地走进去,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穿着汊衣的人。他的身上粘着鱼鳞,在我的视野里,整个人几乎“唰”地亮了起来。
       
        他还在说:就说嘛,和我一样,去商店的!
       
        慌乱之中的我竟然问那姑娘有没有口哨卖。她看着我身后,温柔的笑笑,身后的人好像也笑了笑。她从货架上翻出个满是灰尘的盒子,在我们面前拂了拂尘土,然后打开来,里面装着一个铁哨。铁哨就绑在一条淡黄色的细绳上。
       
        那次,我把哨子买了下来,尴尬地转身往门外走去。我尽量去想阳光照在小小的铁哨上面一定也亮亮的之类的事情。我不想别的。于是,取出铁哨一路回住处,都把它挂在脖子上。以为,自己的胸前也是亮亮的。路上的风烫脸。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沿着马路上夕阳淡去的方向跑了起来。我回到屋后,天已经黑了。一摸才发现铁哨不见了。
       
        我散步要经过一片树林到一片沙滩上去。小镇的生活停留在了我散步的这一边,这片沙滩之后是一片树林,再过去的话,就是属于海洋的。林子里的树木随季节的不同变换着叶片的色彩。最迷人的时候也就是我来到沙门的这个时候,眼前的绿荫弯弯曲曲循着海岸线绵延开去。我还是第一次走到树林之外的另一片沙滩。以前,我总是看着这片树林,看到天黑下来,再折回住处。
       
        这次,我却穿过这片树林,站在了沙滩上。在不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那个怪人。他正抱着一个桶走进一个棚子里去。我才知道他是鱼佬儿。等我朝那里走去,头顶上一群海鸟已经飞远。就这样,走过去时,沙滩吱吱地响着。鱼佬儿出门远远地站在那里。像是看见了我。等我走近,他指着我的胸前问,哨呢?我嘿嘿笑。我以为他是想说去商店的事。他也嘿嘿笑。
       
        我们算是相识了。相识以后,我意外发现鱼佬儿几乎在我散步到树林的那个时候,会准时坐上木帆船的船头上吸他的烟。这时,视野里的他是异常平静的,双眼半开半合,像想着什么。我看到过好多次。鱼佬儿和不远处的棚子,在那一刻被镀在金红色的鳞鳞波光中。
       
        一次,我站在树林前看着男孩在波光中走着,他伸伸懒腰,向鱼佬儿跟前走去了。鱼佬儿张开眼,朝他笑,孩子坐到了船头上。他抚着男孩的脑袋。男孩趴在鱼佬儿怀里,把脸埋得低低的。传来一阵声音,仿佛有人哭泣。浮现在海边的就是这淡淡的一切。从一片林子里走出来,我脚踏入细沙中。男孩抬头时,我正走在暮色里的身影大概也是淡淡的。他愣了一会儿,抹抹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晰。我正朝他们走来。我们的目光平静地相遇。他看我越走越近。鱼佬儿感到了什么似的扭脸看过来,他这才看到我。鱼佬儿表情经历了一段的淡漠以后,慢慢暖了上来。最后,他生涩地露出了原来的笑容。我坐到鱼佬儿和男孩的中间。他递过来一支烟,男孩窃窃看着我,嘴上在微微的动,他没有和我说话,似乎数着脚下的贝壳。我默默抽着烟。海鸥在慢慢暗下来的海上用翅膀划出一次次的亮色,时不时引得我抬头。
       
        天是说黑就给黑了。棚里亮起灯。棚外是两个烟头浮在海潮声中。
       
        鱼佬儿问我,小子像我不?
       
        我说,像呵!
       
        哪像?他问我。
       
        太静啦,这样就有点儿怪啦!我说。
       
        静了不好?静点儿好我看。鱼佬儿像在叹气似的,接着说:孩子苦。
       
        我问,他们为啥不住镇上?
       
        这时,鱼佬儿沉默了:沙门人跟我们不同。再者,你说的——我们奇怪呵!
       
        是太安静喽。我说,不晓得为个啥?
       
        就这样。没个为啥。
       
        很多这样的人说话,意思都是难理解的。我以前接触过不少,于是跟他说:外乡人都会回去的……
       
        鱼佬儿说:回啦,干个啥?
       
        没个为啥。我学着他说话。
       
        来沙门就为了离开那儿。
       
        为个啥?
       
        没个为啥!老家啥也没有喽。
       
        鱼佬儿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卡住了,再发出来时,就变得粗粗高高细细低低的:我都忘掉那儿啦……
       
        棚里的灯光映到了海上去。浪尖举着一盏灯。灯往黑夜里退,越退越远,远得都看不见了。但我觉得它还亮着。当晚,我回到住处,在写字台上铺开了纸……
       
        再次与鱼佬儿遇见的那天,我们走了个碰头,他正收网回来。网是空的。只是几只蚌裹在水草里。
       
        为个啥?我学起了他的口气,说话时手指着空空的网。
       
        爹!鱼佬儿看着跑来迎他的儿子,露出黄黄的牙齿来,他说:哪个晓得!
       
        鱼佬儿咋个能不晓得捕鱼的?我看你呵,从不盼着逮几条大的?
       
        大鱼,我可卖不出呵……我不是很懂鱼佬儿的话。说完,他不再不言语,又走到了海边去撒网。
       
        网里又是空的。鱼佬儿的儿子跟在他身后,哼哼哈哈地笑。
       
        亏得没听你!没望着捕来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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