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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叟

发布: 2011-2-03 23:00 | 作者: 唯阿



     
       女前列腺炎患者与男黑诊所郎中被赶走,警察认为他们的纠纷应当由卫生部门或者消委会或者城管或者法院解决,反正不归警察管。
      
       撞车的那一干人,最后握手言和,一同吃宵夜去了。——双方都在不停地打电话,沿着各自的人脉关系网上溯,寻找过硬的后台,最后,找到了同一个后台。就好比两拨人从金字塔的两边往上爬,最后胜利会师于金字塔的塔尖。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世界清净了许多。
      
       医院院长让所长听手机,局长打来的。所长听了电话面色凝重,对那些闲聊的、伸懒腰的、抽烟喝茶的警察说:“干活干活。”
      
       ***就不解决***
      
       警察们要干的活就是医院那件事。
      
       警察的观点分成三派:作笔录的那个认定错在医生,“你看看那表现,不是省油的灯。”处警的那两个认定医生无辜,“老头、少妇,绝不是好鸟。”其他的朴素的经验主义者则各打五十大板,“一个巴掌能拍响么?!”
      
       以上判断,都基于医生的一面之辞。警察们还没怎么听爷爷和母亲的供述。
      
       其实,不需要听。因为,在这篇小说里,医生所说全是实话。医生没有理由编造事实。所长和爷爷、母亲简单聊过几句,但他们对所有的指控的回答都只有两个字:“没打。”这太不可能了。所长暗示,现场还有一位就诊的母亲可为医生做证,但他们依然只回答两个字:“没打。”至于那个母亲做不做证、做真证还是做伪证,那是她的事。“长胡子的”母亲展示了她的辩证法思维:假如证据于我方有利,那说明那个母亲有天地良心;假如于医生有利,那说明她被医院收买了。他们的蛮横让所长大为反感。但是,为了和谐,为了值班不出事,所长还是试探有无调解的可能,他认定这只是一起简单的人民内部矛盾,但爷爷和母亲一口回绝。至于该怎么办,母亲表示听爷爷的。爷爷的意见很离谱:第一,医生必须为自己低劣的医术和医德道歉;第二,医院必须担保小孩以后十年不生病。所长说:“难道你们愿意待在派出所吗?”爷爷回答道:“我还就住下不走了。”
      
       所长也在做医生的思想工作,他让她明白,第一,他的局长确实打来了电话,要求他妥善处理这事。但是,他得依靠法律来公正解决;第二,她伤得实在不重。法医肯定定性为轻微伤,属治安案件。而处理治安案件,警方一律启用和谐主义的和稀泥手法;第三,就他个人而言,也认为医生有理,但仅有她的个人口供无法严肃处理对方;第四,一个是哺乳期的妇女,一个是70岁的老头,人家是给小孩看病的,不是特意寻衅滋事的,即便是证据过硬,拘留也不可能。最后还是赔医药费和道歉了事。第五,据他看来,老头确实不是个东西,但他生长于万恶的旧社会,那个糟糕的时代养成了他许多糟糕的个人习性。作为盛世中国的新一代人,应当理解乃至原谅他;第五,假如对方愿意道歉,此事应当可以视为得到了妥善圆满的解决。但是,医生似乎还没有收兵回营的意思。
      
       看来,双方都不想被解决。
      
       所长决定兵分三路:一路为爷爷母亲作笔录,要施加一定的压力,要求他们详细讲述医院事件的整个经过。仅仅一句“没打”是不行的;二路去人民大道东,海捕那个要命的证人母亲;三路由他亲自带队再次开赴医院,试图搜集新的于医生有利的人证或物证。所长几乎找到了。——医生逃离诊室时,爷爷曾经在背后殴打过她。医院的监控录相看到了这一幕。医生自己可能气糊涂了,始终在纠缠胸部的抓和推问题,以至于遗忘了讲述这一点。
      
       但是所长和医生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录相大抵可以确定如下事实:医生被母亲和爷爷殴打辱骂之后,夺门而出。她刚走出诊室的门,沿墙走着,爷爷追了出来,他跳起,挥起右手,在她的后脑上抽了一把掌。
      
       但是,拷贝下来的录相成心跟医生作对,警察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医生夺门而出,她走出了诊室的门,沿墙走着。爷爷追了出来,他跳起,他阔大的背影塞满了整个镜头,在模糊的镜头右上方,他确实挥起右手了,但却看不见手落在医生的头上。然后,镜头是这样的:老汉双脚落地。而前面的医生,却走出了电子眼的视线。
      
       所长建议医院调整一下监视器的视角,还有,在对面再安装一个监视器。
      
       ***叙事蜕***
      
       因为有了录相,爷爷被警察不客气地推进留置室的铁栅栏后面。无法对其作出处罚,但是让他在小号里待够八小时完全正当。当然,录相作为证据不充分,所以没给他戴铐子,再说他已是古稀老人了,没必要。所长希望医生们心理能平衡点。
      
       母亲被准许自由活动,但她不需要自由。她抱着孩子站在留置室里,和爷爷隔着一道齐胸高的栅栏有说有笑。
      
       警察们依旧陷在和谐主义的思路泥坑不能自拔。他们觉得,只要爷爷和母亲肯低下高昂的头,向受了三重委屈(辱骂、殴打、非礼)的医生道个歉,医生大约就愿意了结此案。但爷爷和母亲的回答是:“没门!”
      
       警察们找来了母亲的丈夫、爷爷的儿子,一个高大但却异常文静的男子,希望他能做通家人的思想工作。这男子走进留置室,隔着栅栏门,低着头对爷爷说:“别闹了吧……”但他遭到了父亲的一顿痛斥:“滚,你个废物……”于是他走出来,又低着头对妻子说:“有啥意思呢……”但妻子同样痛斥他:“就你有意思就你有意思,没用的东西……”然后,这个男子就算是完成了警察们交待他的任务了,低着头,一言不发就走。警察们目瞪口呆。
      
       母亲提出要去解手,要求警察将爷爷放出来抱小孩,警察一口回绝,“你送去给他!”但母亲一口回绝,“我儿子又没犯罪,凭什么要进监狱?!你们帮我抱!”警察现在一致认定爷爷是老青皮、母亲是大泼妇,故而这小孩肯定也不是个善主,尿你一身还算小事,假如咬你一口可怎么办?坚决不抱。母亲大概内急得很,她将儿子往报案台上一扔,小跑着向厕所跑去。儿子伸胳膊蹬腿,很容易掉下去,主要是报警台上躺着一个婴儿,不太雅观,所长努嘴给女警李翠,“你抱一下吧。”
      
       正在此时,躺在台上的小男孩转过头来看李翠,还笑了一下,双手一抬,拍了一下巴掌。李翠母性大发,将他抱在怀里,还“哦哦哦”地逗他玩。
      
       嗯,我就是这个小男孩,嗯,同时,是这篇小说的全知全能的叙述人。我对她笑,是向她示好,我拍手,是向她发出邀请:“请抱我!”我在李翠怀里很开心,我对她说:“你真好。”
      
       一个男警问李翠:“翠啊,你老公给你下种了没?”
      
       李翠飞起一脚,向男警裆部撩去,男警躲开,李翠又飞腿踢他屁股。这时另一边一个男警又说了:“结婚两年了吧。你老公是不是不行啊,要兄弟帮忙尽管说!”我简直被逗坏了,在李翠的怀里笑得身体发抖。我还死盯着李翠的脸,她臊死了。
      
       李翠抱着我到大院里去,同时张望着厕所,她希望我母亲快点屙完擦净。无疑,我们全家给派出所民警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我自然也是个麻烦,她想早点撒手不管。身为这个麻烦家庭的一员,我感到有点悲哀。但我又很想告诉她说:“孩子是祖国的花骨朵。不管怎么样,我是无辜的。”
      
       李翠逗我玩,“几岁了啊?”
      
       我伸出了右手食指,但没伸直,意思是不足一岁。
      
       她又问:“你爸爸为啥不带你回家啊?他怎么那么怪啊?”
      
       听到这句话,我臊得要死,恨不得把头低进裤裆里去。她肯定是想到了那个来派出所做工作的青年男子了,高大、白皙、文静,很讨女人喜欢,但是……
      
       我吭哧了一下,决定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给她讲了一个《大清钦定荤段子集》里的故事:
      
       寡妇同时与和尚、道士通奸,一年后生下一子。和尚、道士都说是自家骨血,寡妇也不能辨。于是和尚、道士诉于县令,县令亦一筹莫展。有狗头军师提议滴血认亲,县令称善。儿子想到手指要被戳破,怕疼,遂急急嚷道:“不须滴血,我是和尚的!”满堂惊诧,儿子解释道:“曩在娘肚中时,和尚日日来探我,却从未见道士来。以此知之。”
      
       我希望她能听懂其中的微妙含义。但李翠听了,却半天没有说话。她又看看厕所,我母亲还在屙井绳。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留置室。这一看,令她大吃一惊,几乎将怀里的我掉在了地上。
      
       留置室里,爷爷正在和三个妓女、一个吸毒者、一个小偷聊得热火朝天。他见到这一类人就兴奋,就像见到了亲人。没错,他先后在监狱里度过了34年时间。他站在留置室中央,像个管教一样高视阔步,慷慨陈词。他早已脱掉了笳克,只穿着一件小背心,更显得高大健壮,而且,运动员才有的倒三角男性身材显露无遗。他鄙视粉友,因为他虽然才20出头,却一副肺痨晚期的样子,他说:“你就跟剪出来的纸人似的,一脚能踢到天上去!”而小偷,虽然脸色红润,但身材矮小,一脸猥琐,他说:“狗肉上不得台盘!”粉友、小偷都没接他的碴。他撩拨四个维吾尔巴郎子,“来,英吉沙匕首,看我空手夺白刃!”巴郎子满面疑惑,他们不懂汉语世界的喧哗与骚动。他又跟三个妓女聊,说自己年轻时经常把老婆、姘头干得昏死过去,即便是现在,已成古稀,但每晚都来也没问题,技巧还很全面。女人来月经还免战牌高挂两天,但他一天也闲不着。还不是尽义务花架子的那种快枪手,管保女人爽歪歪。不信,大家出去后可以试验。三个妓女阅人无数,哪里是随便可以蒙的,笑骂他老不正经就算了,瞎鸡巴吹牛就太过份。爷爷没有说话,他在留置室中央站定,微微助跑,突然双脚向臀部一缩,身子腾空而起,他越过了那个一米二高的栅栏门,站到了外面!看守的辅警大惊失色,纷纷跳了起来。就在此时,爷爷却转过身,这次没有助跑,同样双脚向臀部一缩,身子腾空而起,他越过了那个一米二高的栅栏门,站到了里面!
      
       所有人都服了。
      
       爷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说自己健康、健壮,他是运动健将级的老头。他还对解决医院的这场纠纷充满信心,“白揍!我这一辈子从没吃亏过。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2008年3月31日——4月3日初稿;4月9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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