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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叟

发布: 2011-2-03 23:00 | 作者: 唯阿



       ***警车***
      
       玻璃门外,五颜六色的汽车减速、虫子似地向医院门里蠕动;玻璃门内,人们对它们似看似不看,蜻蜓点水般瞟一眼,立即将眼光放远,他们在等待一只很霸道的虫子——警车。内科医生有事,她刚刚报了警。
      
       一辆像个大棺材的救护车拐进来,它还扯开大嗓子叫了一声,要求前边挡住了路的虫子为它让路。救护车的叫声就像放肆的呻吟,“唉—哟—唉—哟”。人们都在看它,以至于忽略了紧跟在它后边的警车,警车体型略小,就像小孩躲在大人的背后。但是救护车在“唉—哟”之后,却一扭身,向医院右侧的太平间开去,这时警车才完全进入人们视线。体型略小,但也不失粗笨和威严。
      
       救护车和警车的车顶上都背着一条空调大小的灯箱。天寒冷阴沉,还飘点雨,红、黄、蓝、白等颜色的光不断地从灯箱里飞出来,在空中打着旋子,就又缩回灯箱里去。
      
       人们看警车独舞——拥在玻璃门外的虫子,几乎为它让出了一块半个篮球场大的空地——只见它突然转右,似乎要跟着大棺材去太平间,却又突然左转,直冲玻璃门而来,看似要上台阶,却又继续左转,在门前划了个圈,又直冲大门口而去。玻璃门内一个小护士立即推开门,左手倚在门上,跳着脚挥动着右手,她在叫它回来。于是它立即停止,屁股上两只红眼睛向后一瞪,直直地向她退了过来。
      
       还不算完:停稳当了,警车的后门,立即从底部缓缓向上打开,直到与车顶平行,就像一只感觉到了太阳温暖的蚌,懒洋洋地打开自己,露出了装饰着铁栅栏、能装载六个戴手铐的乘客的肚腹。肚腹大张,像是邀请,又像是要吞噬。
      
       最后的一幕:从前边跳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脸阴郁得就像制服,或者就像今天的天气,行动迟缓得就像刚打完通宵麻将,还输了钱的。其中一个懒洋洋地问倚在门边的小护士:“怎么回事啊?”小护士弯曲着手臂和手指指了指坐在导医台旁边的椅子上的一家三口:爷爷、母亲和孙子,没有回答问题,并且很快将她的手臂和手指收回来贴在小肚子上。
      
       警察要对付爷爷、母亲和孙子,但这不大容易。警察一前一后踱着方步走到椅子前,前面的那个再一次懒洋洋地问:“怎么回事啊?”母亲突然跳了起来,仰起头,激昂地回答道:“咋回事咋回事你说咋回事?!”并且做出要把头抢入他怀中的举动。警察立即后退,还伸手抹了一把脸,大约是母亲的口水溅到他脸上了。接着爷爷跳了起来,一边连珠炮似地回答道:“咋回事咋回事你说咋回事?!”一边将身子前挺,用他的胸脯来顶警察的胸脯。——这大概正是俗话所说的“祸从口出”,警察一句漫不经心的职业用语,遭到了意料之外的、不留情面的、猛烈的反驳。连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老汉70岁,有身份证。身高179cm。从上往下的其它特征是:板寸,灰色头发根根直立朝天,仿佛喷了定型胶;宽额头;黑色粗眉毛;不等边三角形眼;古希腊高鼻梁;古中国城墙砖脸……身体很健壮,腰很细,一点没有常见的都市中年男人令人恶心的大肚腩。若是切掉脑袋,你绝对会以为那是一个30岁左右的壮年男子的躯干。
      
       其实,他的胸脯顶不到警察的胸脯,只能顶到警察的脸,因为两个警察都较为矮小。他们尴尬地后退,同时手下意识地搭在了枪柄上。这刺激了老汉,他大叫起来:“咋地,要拿枪打人民群众?!”叫完,就将脑袋向左侧一偏,并往下一低,脚下迈着旧戏里的武生小碎步向警察撞去,口里不住地叫:“来来来!”母亲也不闲着,她从老汉的背后闪出,也将脑袋一侧一低,脚下迈着旧戏里武旦的小碎步向警察撞去,口里也不住地叫:“来来来!”
      
       警察目瞪口呆。医院大堂里的群众、医护、保安同样目瞪口呆,他们既惊诧于老汉少妇的嚣张,也惊诧于警察的窝囊。然后,他们将满脸的惊诧换成鄙夷,对警察的。保安毕竟有些火气,十分钟前他们早受够了老汉少妇的嚣张,他们在掌心里抟转着橡胶警棍,等着警察恼羞成怒……
      
       但少妇那一低头的举动太过猛烈,致使怀中小儿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了老汉的胳膊上。他像是配合爷爷和母亲,又像是为警察解围,他哭了起来,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老汉少妇同时收了姿势,极温柔地哄起他来。
      
       警车张牙舞爪而来,最后灰溜溜而去。当然,警察最终将忽而嚣张忽而温柔的老汉一家带走了。当然,老汉少妇没有进张开大嘴的囚车,他们要求坐进驾驶室的后排。警察索性窝囊到底,同意了。
      
       ***一脚踏入故事坑***
      
       儿童医院呼吸内科医生刘夜,女的,胖胖的,随后从医院一直哭到派出所。作笔录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她哭得哽咽,所谓泣不成声吧。警察伸出两手,捏住耳朵摩挲,所谓耳不忍闻吧。警察还将头往椅子背上一靠,又抬起来,扭头向玻璃窗外看。窗外是派出所大院,抱着儿子的母亲正在悠闲地转圈。
      
       刘夜称母亲为“长胡子的女人”。母亲的上唇,确实有一条浅淡的灰中带黑的髭,均匀的弧形,从左嘴角到右嘴角,过人中也没有中断。
      
       刘夜称爷爷为“老鬼”、“老不要脸”。老实说爷爷的脸颇像高仓健,冷酷、威严和俊朗都有那么一点点。
      
       小孩,刘夜有时候称其为“儿子”,有时候称其为“孙子”,她前一句提到“长胡子的女人”时,大体上就说“儿子”,前一句提到“老鬼”、“老不要脸”时,大体上就说“孙子”;有时候就泛称其为“小孩”。但也不尽然。她始终处于愤怒和委屈之中,语序颠倒、人称混乱是正常现象。
      
       小孩,刘夜说,基本上没啥病,但就是哭闹不停,仿佛成心找碴,仿佛对他刚刚来到的这个阳世一百个看不顺眼。
      
       但是母亲最显眼的特征不是胡子而是屁股,瓷实、滚圆,从侧面看,就像半个车轮装在腰下。亚洲女性难得一见的好身材。抱着儿子溜圈的她此时正行走在一条与窗户平行的直线上,偷眼瞧她的警察看得一清二楚。此外,她的乳房圆滚而又匀称。——不带色情意味的描述是:她的身体很结实。
      
       刘夜陈述说:“长胡子的女人”和“老鬼”抱着儿子来看病。她望闻问切,还叫孙子伸出舌头,说“啊”。然后她为他开了药。她的操作完全符合卫生部规定的医务程序。语言也不存在问题,她用“您”称呼老汉少妇,用“小朋友”称呼“他们的儿子”。但是,“长胡子的女人”和“老鬼”却“神经病犯了”,“不懂装懂”,“外行指导内行”,说她开的药方太简单,鸡肠子似的字才写了一行,因此大吵大闹,又拍桌子又踢板凳。“不讲理,没文化,吃药还有嫌少的?神经病,野蛮人”。她耐心地为他们进行医学普及教育,突然,“长胡子的女人”却把儿子往“老鬼”怀里一塞,把病历本卷成棒子模样,冷不丁地就给她脸上来了一棒,眼镜被打得掉在桌子上。她目瞪口呆,半晌才醒悟过来,于是就委屈地大哭起来。她想起身逃跑,“老鬼”却当胸推了一把,力量不大,但是,这个动作,“嗯,这个动作……”这就是事件的整个过程。
      
       记录的警官剔除了诸如“长胡子、不讲理、野蛮人”等等过激之辞,只留下了干巴巴的事实:刘夜为孙子诊病;母亲将病历卷成棒子打到了刘夜的脸;刘夜的眼镜掉在了桌子上;爷爷推了刘夜胸口一把。
      
       溜圈的母亲突然走到玻璃窗前往询问室瞧,她想睢得仔细些,鼻子撞上了玻璃,蒜头鼻扁成了饺子皮,于是退回了一点。但是医生此时也恰好向窗外望,她们对上眼了。仇人相见分外轻蔑,刘夜翻起白眼看天花板,母亲向她扮了个鬼脸,还伸出了舌头。舌头舔在了玻璃上。
      
       看完笔录的刘夜大为不满,她的满腹冤屈,警察居然以一页纸打发掉!她要求补充陈辞,警官有点不耐烦,嚷道:“不重要,没必要。”还把眉毛拧成难看的麻花状。他话音刚落,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冲了进来,她叫道:“怎么不重要怎么不重要?!”她是刘夜的科室主任兼医院副院长。
      
       这个作笔录的警官,正是到医院懒洋洋地说“怎么回事啊”的那位。他大概对自己处警时的窝囊耿耿于怀,面对涕泣涟涟的弱女子刘夜,想找补回一点尊严,没承想又再次吃瘪,遭到了院长的痛斥。医生和院长都是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女士,都是慈爱如母亲、温柔如姐姐的医生,但既然到了派出所,自然要将慈爱和温柔尽数抛开,换上讨价还价和好勇斗狠的市井习性。这回轮到警察委屈得要哭了。好在此时另一个踱进来打圆场,他拿过笔录,在刘夜及领导的一遍遍审核、校对中或删除或添加,最终将笔录彻底改成了一份作家手稿。但他依旧和颜悦色,将笔录一团,像作家对待失败的手稿一样毫不吝惜地往废纸篓一扔,说:“重来!再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刘夜坚持要补充的“那个动作”是:他在我胸口抓了一把。不是推了一把。具体什么位置?右乳房。是轻轻触及还是用力抓?抓疼我了。
      
       最后她为老汉定了性:不要脸的流氓犯罪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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