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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锦

发布: 2011-1-27 22:57 | 作者: 沈念




       
       许泺把他领到一朵树荫下,满秋说:“晚上我想去跟金瞎子下棋,顺便打听文物的事。金瞎子赢了两盘棋,心情蛮好的。我临走时问他,他只说我听人乱绞舌头。我说有宝还不如卖掉,现世过点舒服的日子,然后就走了。刚走几步,就听到屋里大喊大叫,金瞎子狠狠地抽打那小崽子,问是不是他偷了东西拿出去了。”
      
       “什么东西?”
      
       “金瞎子没明说。他儿子犟得像头牛,任他打。”
      
       “那我们去看看。”
      
       “别去了,要真是你们找的那什么锦丢了,怀疑到你身上,你说得清?”
      
       许泺拍拍满秋的肩,说:“这样吧,有事你再打我电话。”告别满秋,许泺悄悄地溜到了金瞎子家门口。屋里黑灯熄火,鼾声如雷,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第二天上午,许泺离开了容城,酒厂要求报道提前见报,另外还有家企业约好时间采访。他一清早扑到金朗生家,结果又是扑了空。金朗生像是知道他会来,更早就外出了。从门缝里看,屋里和印象中没什么异样。许泺拎起采访包,怅然离开了南堤巷。
      
       6
      
       回到省城,接连几天,许泺的生活又卷入到报社杂乱的工作中。有个部门主任空缺,他的希望最大,却不敢轻敌,现在就这世道,许泺俗人一个,只有拿出精力盯着周围“嫌疑人员”的一举一动,还在择机“地下活动”攒些砝码。烦的是夜里的睡眠质量差了,常让一个重复的梦境搅乱:
      
       鹅黄镶边的一块织锦,色彩斑斓,编织着鸟兽、日月等汉代流行文饰。不停旋转,遮蔽夜空,镁光灯闪烁不息,掌声,赞美,嫉妒,美艳的裙袂突然间变成绳索裹住他……
      
       半个月里,许泺没有接到满秋的丝毫音讯。鉴宝大师倒来电谈及此事,末了安慰地撂一句随缘吧。幸好有事缠身,也分了许泺的心思,那汉锦,成了块“鸡肋”。
      
       捡了个周末,许泺再次来到了容城。这次兜里揣了笔数目不小的钱,他想好无论如何也要从金朗生手中将汉锦买过来。请满秋瞎子作中介人,直接跟金朗生摊牌。许泺来到东门堤上,他看到河堤上聚集了一群群的人,比往常热闹。
      
       当许泺一言不发地站到满秋面前。满秋颤颤惊惊,“金朗生死了。一个星期前的事了。”许泺脑子里闪过那道河,仿佛漂在河面上的尸体,还随着河风细细碎碎地移动。
      
       “他是被几个清早在河堤边捡破烂的老头和妇女发现的。”满秋说完,就带着许泺找到了现场目击者。
      
       “他是淹死的,一个老瞎子晚上掉到水里,不淹死才不见鬼。我们看到他的身体像发酵的黑面团,在河面上旋转,还以为能捡到什么破烂卖钱,没想到这么倒霉……”见到许泺,说着说着,那个捡垃圾的老妇捏着下唇,好像呕吐迫在喉结。
      
       县里贴出布告,要肃清河道,建设畔河公园,让容城河恢复往日的勃勃生机。县里要花大气力拆建河堤两岸的建筑和迁居一部分旧住户,然后引长江水进来,使这条曾经辉煌过的内陆河更好地发挥运输及休闲的作用。消息广而告之,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到东门堤一带淘宝,每天容城河两岸热闹非凡。老百姓中间各种传闻都有,有的说东门堤上石灰仓库拆毁时发现解放前地主埋下的金条,谁挖到就归谁。有的挖到旧时的坛坛罐罐,还有的老字画藏在木匣子里已经破损不堪。也有的挖到无名尸骨,自认晦气……
      
       老妇说:“金瞎子丢了性命,有人说他是想去挖回祖上埋下的财物,鬼迷心窍,走到河中失足淹死了。”
      
       当许泺向老妇证实一种说法,金瞎子死时手中紧攥着一块四尺见方的花布,即传说中值钱的汉锦。老妇先点头,又摇头,“那看上去抓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毛毯。”
      
       “金瞎子那传家之宝,文革期间就埋藏于石灰仓库下面,这次他听说拆了,心急火燎地要去把那东西挖出来。没想到命就这么被挖走了。以前他经历那么多事,都好好活着,如今为了块,说白了,就一破花布,还比命更值钱吗?眼都瞎了,反正看不见,就是要了有什么用呢?传后人?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崽?不如早些卖了人,拿着钱在世多享受点……”面对调查的警察和一些好奇的人,满秋经常坐在小水泥房里,滔滔不绝地重复对已离开人世的老朋友的点评。
      
       他拿了许泺塞他的一千块钱“封口费”,压根就没提许泺托他打听的事。反过来,他安慰许泺说:“金瞎子的死是天意,你也甭去打听那破布了,人家命都没了,不吉利的东西不要找了。”
      
       走进南堤巷,金朗生家的门是虚掩的,许泺推开门跨进去,房间里光线暗淡,床铺散架几条木板横七竖八,几堆颜色晦暗的破布条瘫在地上,飘浮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许泺有奇怪的感觉,金瞎子独坐在黑暗中,守着空棋盘,空洞的眼睛里射出尖锐的光。许泺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
      
       许泺四处打听男孩金小炜的去向。有人说他躲起来了,金瞎子死那天,人就不见了。也有人说,他被亲生父母领走了,一个瞎子含辛茹苦收养个将来送终的儿子,一下又被人带走,他哪还有心思活哟。这也成了大家议论金瞎子自杀的重要依据。
      
       反正金小炜跟着金瞎子,一先一后地消失了。
      
       许泺到聂家巷去寻找聂虎,被问的人说:“是呀,这些天,总不见聂虎这臭小子呢?躲哪去了。”
      
       许泺通过县委一名宣传干事的关系,在县公安局刑侦科见到了死者金朗生的照片,一个溺死者的情状不愿描述。同时在另一张照片上看到了那幅汉锦。县里对这块汉锦的获得很是兴奋,暂时封锁了汉锦的消息,准备移交新建的市博物馆。这块所谓的汉锦与许泺想象中的差异很大,主要是图案很简单,成普通的散花状。许泺找到县领导征得同意后带走汉锦照片,回到省城后放大,他模模糊糊地有印象这是那块被金朗生垫在家中棋盘下的破布。后悔像暴雨壅塞的管道污水奔涌,他扇了自己一耳光,骂道,瞎子把最危险的地方当作最安全的。
      
       那个鉴宝大师拿到放大的照片,辨识出下端的几行小字:
      
       支氏力躬纺织以自赡,百计抚孤,鞠育而立。二十八而寡,今历孀居三十五年,啜粥茹淡,称重乡评。
      
       大师说:“从照片上看,这只是普通人家织的一块民间花布,非汉代皇室织品,从图案形状分析更能肯定不是汉锦。到于文字记载的女人支氏,有一个儿子,勤俭节约,寡居贞洁,为地方乡绅和民众所赞赏。”
      
       许泺给容城一位宣传干事打电话,告知大师的鉴定结果。那名干事气咻咻地说:“县里也请了几个考古的考证几天,结论是一块普通的民间织的土布。研究文史的已经从方志和断了的族谱资料后来查证,金瞎子的老祖宗中,从没有过支氏女人的片字记录。”
      
       水落石出,汉锦之假,令许泺备感失落,却成朋友间笑谈。随后在许泺的生活里,假汉锦逐渐地淡出,他继续在吹捧文字产生的经济快乐中陶醉着。
      
       有一天,两名容城公安局警察登门悄悄地带走了许泺。
      
       漫长而反复的询问和记录之后,许泺得以脱身,并被告知随时要就金朗生一案听候传唤。
      
       他猜知此事必有蹊跷,遂托公安线的朋友打听。传回的消息出乎意料。谁都没想到,是聂虎伙同四名少年绑架了金小炜,把他锁在东门堤老闸头下的空蓄水闸里。聂虎威胁金朗生当夜拿出家传汉锦来换金小炜的性命。见面后聂虎说金瞎子拿块破布哄他们,双方争斗之中,恼羞成怒的聂虎把他推进了河里。这些少年胆大心狠,他们拿了钱就离开了容城。如果不是在外地打架被抓,金瞎子说不定就成了一个糊涂死鬼。而将许泺“供出来”的是瞎子何满秋,他背地里找到聂虎,说了汉锦的事,并答应花笔钱买下汉锦。
      
       许泺惊出一身冷汗,幸好他实话实说,至少未涉及案件的漩涡中心。接受一番教育后,他得以脱身。何满秋是否定为唆使罪还有待法院裁决。
      
       朋友告诉许泺,金小炜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去了。他被关在那二十几米深的老蓄水闸里,又潮又暗。那条流浪狗发现主人身陷囹圄,无计可施之余,天天冲着附近路过的人们发出一阵阵哀叫,然后去咬他们的裤腿。但人们总是厌恶地一脚踹开这条挺着个圆肚子的狗。金小炜只能喝那蓄水闸阴沟的水,靠狗叼来的冷馒头馊面包度饥。他嗓子在下面都快喊哑了,被救上来时人枯瘦得不成样,说不出话来了。现在都没人敢晚上到老闸头附近去了,大家总听到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救声。
      
       许泺次日再度来到容城,只是想看看叫金小炜的孩子。车过容城桥时,河风在清空的堤岸上打着漩鸣,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银针般的雨丝,把眼力放远些,许泺清晰地看到容城河上浮泛着的点点波光,像是一个时而尖锐时而喑哑的声音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夏天快到了,水也涨上来了……
      
       在县郊区山脚下的精神医院里,许泺被医护人员引领着走进院里开辟的活动场地,仅有几个病人傻呆呆地或坐或站,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抑。
      
       许泺远远地看到金小炜站在一个新砌的麻石墩上,金鸡独立,双臂张开,像即将腾空而起的风筝。那条老皮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耷拉着厚厚的眼皮。许泺慢慢走近,轻轻地喊一声。金小炜缓缓转过头,脸庞凹陷,看得清面骨的框架,那一块胎记,仿佛成了脸上揭不开的一张皮具。他眼睛微睁又迅速闭上,两道泪流从空茫茫的眼睛里一涌而出。
      
       许泺怎么就感觉是自己脸上无缘无故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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