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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锦

发布: 2011-1-27 22:57 | 作者: 沈念




       
       对弈获胜的满秋立身而起,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棋盘,摸索出桌布下的一张纸币,攥进了裤袋里。“金瞎子,我先走了,等你把棋艺练好了再找老子下。”他边说话边熟门熟路地走出去,笃笃、笃笃地棍子敲着地面消失在夜色中。
      
       浊暗的灯光下,金朗生细皱成川的脸上拧出数条姿态不一的蚯蚓状,大小不一,只要他肌肉一搐动,这些蚯蚓全都快活地扭摆起来。
      
       金小炜吃完了饭,此时已靠在床头,翻一本掉了书皮的书。这么暗的光线下他看书很投入,像忘记许泺的存在。许泺摸到被垫潮润的床边坐下来,对金小炜说:“这光线看书不好。”
      
       “我眼睛久经考验,习惯了。”金小炜一本正经地说。说完他把头扭过去,“老金,你说过对一个瞎子来说什么样的光亮都是多余的,是不是?”
      
       房间里重归静谧。金朗生没有说话,仍呆呆地坐在原地,像沉入另一个世界。金瞎子知道他有一块价值高昂的汉锦吗?许泺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心中浮出这个问题。屋里到处都有些看上去脏乱的布块布头,床边的五斗柜上,用布垫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玻璃塑胶瓶瓶罐罐,棋桌上一块四尺见方的布压在棋盘底下……这些摆设混淆在一起,无比寒碜杂乱。
      
       过好一阵,金朗生长叹口气,“老子又上当了,秋瞎子,你运气好,老子早就该马八进七卧槽将你的军就赢了。一步错棋,全盘皆输呀。”
      
       今天看到半局传闻中的盲棋已经开眼了,许泺想不到一个瞎子竟如此痴迷。他长时间的沉默只是对一局败棋复盘。看来这几天的寻寻觅觅功夫是白费。
      
       金朗生鼻孔里抽哧抽哧两下,偃声息气地说:“臭崽子,你说是哪个找我呀?”
      
       “老金,你好,非常高兴……”
      
       许泺正自我介绍,被金朗生打断了,“我一个老鬼瞎子,也不问人情是非,如果是我们屋里的臭崽子惹的事,就请多担待点。”
      
       金小炜机灵地翻身而立,床吱呀呀地晃动,“又么子事扯到我身上来了?”
      
       细竹杆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亮光,飞速且着力地一落。哎哟,金小炜左手紧紧地缩到背后。
      
       “老子养你这么大,没教你回嘴你偏学会这个。”金朗生身体激动得一个趔趄。
      
       许泺跨步想扶一把,被竹杆挡住了。竹杆溜光发亮,就像长在金朗生身上的一只长手臂。“我眼睛瞎,这屋子我住了几十年,什么都看得见。”
      
       金小炜翻上床不吭声了,手上火麻火麻的,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转。
      
       金朗生跺了跺脚,许泺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老头干瘦矮小,满脸怒气,眼睛里射出一片深邃的黑影。
      
       许泺把先前想好的一套陈词端出来,“我是省报记者,听说了您老人家的一些传奇经历,好不容易找到您采访。”
      
       “我有什么传奇,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有些东西听别人瞎编,欺负我看不见。我素来眼不见为净,心不放事自然清。”
      
       “您谦虚了。我这次来是特意采访整理些容城的老人和旧事,写些文章在报纸上宣传。县里好些人都跟我谈到您呢?”
      
       “我说记者,你找那何满秋,何满爹,就刚下棋的那个老鬼,我晓得的不如他?” 金朗生敲敲手中的棍子,发出几声阴沉沉的响声。
      
       许泺掏出烟火点着,金朗生嗅到烟草的味道,干咳几声,以有肺病回拒了烟。他说:“我看天色已晚,你就先回吧,去找找其他老瞎子,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一旁不吭声的金小炜突然跃起,眼角似仍挂着泪痕,摆出个制止的手势,对许泺说:“你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老金输了棋,输火还没散。”
      
       金朗生大骂一声,“臭崽子,老子发输火,老子什么时候发过输火。老子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事无百定,人无常胜。”他手中的竹杆又敲了敲,还没有扬起,金小炜躲远了。金郎生嘻呵呵地笑道,“到底是老子养的崽,跟老子小时候一样犟。”
      
       许泺还有话没说,已经被金小炜推到门外。“记者叔叔,你先回吧,等老金心情好,你再来。人家刘备三顾茅庐是不是,你先走吧。”
      
       金小炜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许泺颇无奈地往外走。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在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时掌握了一个最大的技巧就是懂得有耐心。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决定明天带瓶酒来,好好与金瞎子喝一盅。他向金朗生礼貌地道别,说改天拜访,可金朗生钻进侧面的房间,房间里黑压压一片,脸也没露一下,像蒸发在黑暗中。
      
       3
      
       金朗生眼瞎多少年了,他自己也说不清。
      
       “我眼瞎,可心里明白!话说回来,这瞎了一年跟瞎几十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是照样吃饭,睡觉,穿衣,走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金朗生时常为生活琐事而骂骂咧咧。比如下棋,他最烦恼,他的棋下得不好也不臭,但他喜欢跟人角逐,还是出名的悔棋大王,这是别人送他的绰号。这样就更找不到愿意陪他的人。
      
       “比搞女人还难?”有一天,瞎子满秋和他并排坐在容城桥头的石墩子上时问。
      
       “是的,难,难于上青天。”金朗生用力捻掉下巴稀落的几根胡须。
      
       那天他说带满秋到桥头看女人,就信步地去了。他的鼻子很灵,能闻辨各种形色的气味,尤其是女人的。大家都说瞎子金朗生,是容城瞎子中的奇才。不是么,一会儿他就对满秋说,刚走过去的他们共同认识的谁家的女人,不认识的他就说大概芳龄几多,然后将相貌唾沫四溅地说一番。这当然只是两个瞎子无聊时玩的取乐游戏。满秋问他:“你鼻子这么灵呢?”
      
       金朗生拉开话匣就是一套一套的,他说,气味是一个人性格、身份、心情等综合的反映,会掺杂变化,也有与生俱来不变的部分。他吹嘘耳廓能扇动,有人证明过,可惜瞎子满秋看不见。满秋很激动,带着无端的嫉妒。平时他就缩在东门堤上一间两平方米的水泥房子里等人来找他算命。他不喜欢跟金朗生下棋,一盘棋悔来悔去拖的时间很长,若是加了赌注他也无所谓时间概念了。
      
       有时候,捣蛋的少年看到他俩一前一后地靠着桥头拐角的栏杆上,一副闲情逸致,就抖块洒了劣质花露水的布条,从他们鼻孔处一晃而过一晃而来。满秋往往很紧张地先说,嘿,嘿嘿。金朗生不动声色地操起细竹杆,像睁着眼睛啪啪教训一下躲闪不及的少年。
      
       挨打的少年很恼怒,又惧怕那根长了眼睛的竹杆,就戏谑地叫闹:“瞎子看女人——混嘴巴子快活。”
      
       算命是政府给瞎子满秋和金朗生安排的职业,也是混嘴巴饭。金朗生不务正业,口若悬河的满秋在容城瞎子中却是有名的。
      
       金朗生命贱,这话是满秋说出口的。有次金朗生问他,“满秋,你算算我的命?”
      
       “我们同行,这其中的猫腻心知肚明。” 满秋嘻嘻干笑几声。
      
       “你不是跟人说我金朗生的命贱吗?”
      
       “听别人瞎嚼舌头,我们多年的老交情,你还不清楚。”
      
       “我不清楚,我眼睛瞎了。”
      
       “咳,有人吃哒饭嘴巴子痒乱呱。你想你这几十年,什么事没经历过,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你还白养个儿子,你瞧你们家小炜,读书成绩好,将来肯定有出息。”满秋唉声叹气,“你看我好不容易生个女儿,还是个病秧子,挣点钱三天两天都送给了万恶的医院。我的盼头哪比得上老兄?”
      
       “你也别这么悲观失望,好歹屋里有个婆娘帮你打点。想通了人活一世就这么回事,尽心尽力,不昧良心。”金朗生语气一软变成了劝慰,然后捡起细竹杆笃笃笃地走了。
      
       满秋料到他走远了,擤了擤鼻涕,往椅腿上抹,就低低地骂,“养个野种崽,一张青皮脸,也强不到哪里去。”
      
       金朗生在东门堤上也有一间小屋子。容城干算命营生的瞎子都在这里分了块地盘,以前他们日晒雨淋地挤在容城大桥上。后来上头有人说太影响县城容貌,给行人交通带来不便,就划了这块地方安置瞎子们。清一色的小水泥房,木门窗,二三十几间,一字排开码在东门堤的西边。有人称之“瞎子房”。
      
       容城的瞎子跟金朗生走得不近。排除金朗生性情火烈说话钢嘣的原因,有的说他家以前是大地主,有钱有势。钱从哪里来?不都是剥削劳苦大众,所以他沦落到今天的“穷山恶水”是祖宗欠孽债太多。有的讲他是个怪人,脾气怪异不懂人情世故。更多的人私底下鄙夷而又兴致盎然地交流,他搞多女人搞出来那种病也搞瞎了眼睛,最惨的是不能生育,只有收养别人的种带大养老了。
      
       于是容城人都知道了有个叫金瞎子是得那种病致瞎的。关于那病,在巷弄的墙壁和水泥杆上到处贴得是。这对凡事喜欢看热闹的容城人来说无疑值得探究。有一段时间,好奇者纷至沓来地挤到东门堤找十七号。十七号的主人是金朗生。而金朗生恰是个不安分守已的人,经常挂把锁在门上。这让某些人备感失望,对他的说法也更多了些噱头。
      
       面对背后那些绞唾沫的人,金朗生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棋技差,却精通骨牌,算得上骨牌桌上的常胜者。一到茶馆里,赌骨牌的人堆就让出个位置,大家都愿意看一个瞎子是怎样在牌桌上赢钱的。可当他的牌友们知道金瞎子有那个病的传闻后,凡是有他加入的牌局,那你摸一把我捏一把的骨牌在他们眼里就成了避之不及的祸物。久而久之,赌骨牌的找各式藉口不与他过招。不知情打过牌听说后的悔得直往手心吐唾沫,肥皂搓来搓去,恨不得脱掉那层皮。这不是闹着玩的,谁愿意得那说不清的病。好像容城有性病的男人都是从金朗生摸过的骨牌那里传染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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