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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漫漶

发布: 2011-1-27 22:46 | 作者: 沈念



       没有恢复知觉的手,指头蜷曲,皮肤触摸到的是冷沁,粗糙,硬化。被时间和病痛侵蚀的改变令人大骇,动人心魄。
      
       父亲说,治疗有效果,右脚能够下地行走,右手开始有了细微的知觉。我电话咨询外地几位医生朋友,像上了年纪的人的这种病,没有一劳永逸的治疗方案,发现后治疗是关键,恢复期疗养更重要。我从长远的角度劝慰父亲保持平稳情绪,在未来的日子学会保养身体。
      
       天气跟随父亲身体的起色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回家第二天下午,太阳从云层勉强挤开一条缝,它的露脸虽然短暂却让潮湿为之震颤。陪父亲绕着医院的池塘散步。池塘的水面上飘着一大片墨绿的莲叶,角落抛弃着几只沉在水面下的苹果核、啤酒易拉罐。死水微澜,父亲和我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个词语,来自我们共同阅读的记忆。他问了我学习工作上的一些动静。然后在天色暗淡的瞬间,说到了死亡。父亲说,他并不怕死,只是弟弟尚未成家,他的任务没完成。父亲又说到兄弟情谊,以及儿子对母亲该有的孝顺……我有些沉重地听着,更多是在内心排斥父子之间探讨生死的话题。我觉得他想得太复杂了,我理想地期待死亡是将来的事情,在将来还未降临的时候,这种谈论就是虚妄之言,毫无意义。当我的耐心不能够承受时,就粗暴地打断了他。我说,你的这小毛病,很快就养好了。我的声音比心中的音量要低,甚至努力散射出阳光。我还清醒地意识到面对一个病人,不致让他负担另外的心事。
      
       医院是个不适合人久呆的地方。况且对于一个拒绝医院的人。那些躺在病房插着针管的人,那些来治病候在走廊说话的人,那些看病人的人,都是你不知身份底细的人。他们进进出出,脚步声踢踢沓沓,说话声或轻或重,还有急救患者家属的疾呼长叫,给人心头蒙上一层阴翳,或是一拳重击。而从父亲卧床的角度望去,医生的脚步总是那么急促,病人的神色中总是那么茫然和慌张。
      
       父亲的忧郁也可能源于医院的嘈杂环境,以及疾病缠身时的胡思乱想,我是这样理解的。父亲的病房是三人间,除了一个上午来吊水的中年妇女,其余时间他拥有宽裕的安静。但他毫不在乎这种宽裕。他迫切地盼望回到过去的自如行走,离开这鼻孔里24小时充溢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
      
       父亲一边打点滴,一边给我力数医院的破落,医生的糟糕医术。邻床的中年妇女腹部隐痛治疗几天却丝毫无效,只能转到省城。左边隔壁一个来自农村的80岁的五保户老女人,因为吞一只馄饨,卡住喉咙,浑身青紫,一命呜呼,她的几个非直系亲属却不急着料理死者后事,而闹着要村里答应掏出安葬钱,卡着热馄饨的冷尸体孤寂地停放在床一天一夜后才抬走。右边隔壁的老头抢救好几次了,亲属来了一拨又一拨,就坐在过道叹息老人的一生,俭朴、厚道、艰苦,而他每次都能奇迹般地死里逃生。还有一个深夜急诊的喝农药的男人,叫唤了大半夜,反复说着一句“我就是要死给他(她)看”……父亲转述它们时,语气悲悯中压抑着无限哀愁。父亲最后说,一辈子也不愿再来医院了,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在医院守护父亲三天。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叫护士换吊瓶,搀扶父亲上厕所、下午四五点钟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说说话。凌乱的医院,沉闷的病房,陈腐混乱的气息,一个健康的人,呆在这地方,也会对身体充满怀疑,挖掘出那些平时不瞅一眼的悲观。更多的时候,父亲和我各自打发时间,他盯着墙壁上效果时好时坏的电视机,我翻着一部名《道德颂》的长篇小说。在体内跺脚的如坐针毡之感,让我不得不纠缠于文字中,去探寻一个人对情感的剖析。我仿佛看见那个叫盛可以的医生拿着把锋利的手术刀,剔出文字中病变的器官,将既对立又溶解的男女情感肢解得鲜血淋漓、艳丽夺目。
      
       无所事事的进出之间,我也会忍不住去瞟一眼隔壁的老头。心脏监测仪屏幕上波浪不断翻滚着,发出嘀—哒—的声音。他鼻孔和嘴巴上的氧气罩却发出更大的呼吸声响,有时候还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像是一种抽搐。刚步入抢救的头几天,走廊的蓝色座椅上,经常有他一群群的亲朋相对而坐,面容悲戚,男的吐着烟雾,女的唉声叹气。一天傍晚时分,一个走路摇摇摆摆的胖老太,哭哭啼啼地跑来,拽着个编织袋。她说,带了要换的鞋来了,人穿双暖脚的鞋,好上路。这老头垂危的生命,经历反复几天的抢救后还是走了,同等待他离开人世的热闹场面相比,却只有殡葬场的两个工作人员,熟练而悄无声响地,带走他即将消失的肉体。
      
       在医院呆着,面对生命的离开,那种疼痛感会陡增。
      
       母亲说着隔壁的事,父亲闭着眼睛,我只能猜测此刻漫漶他心中的恐惧、哀愁。
      
       有几次,我带着医生开的药单,去前面的药房划价拿药。进院门的宣传栏贴着各式各样的宣传单。字迹模糊的感谢信,悬赏通缉的公告,医院内部的通知,租售房信息,快餐电话,私人诊所广告。覆盖、撕毁、残缺、受潮,纸的一次斑驳集会,无须加工的现代艺术品展示。
      
       上午十点,这是医院就诊最热闹的时间段。我看到几个人围在一张新贴的小广告前,驻足不走,津津乐道。拙劣的印刷纸,“重金求孕”的内容火力猛烈,有足够的噱头激起人们的话语欲望和想象力。
      
       彭某,31岁,美丽迷人,夫从商,意外事故致残,丧失生育能力。为继承富殷家业,特寻异地品正健康男士,圆我母亲梦,同时享受女人快乐。通话满意,即付定金,飞你处见面,不影响家庭,有孕重酬40万人民币。本广告已公证,负法律责任。联系电话131××××××××
      
       “天底下有这样好事?”“40万元啊,这么简单就挣到了?”“不会是骗局吧?”“有钱了不起,乱弹琴。”……
      
       几个观者在嘀咕议论,男人沾沾自喜,女人愤愤不平。“受法律保护,你试一试,又不损失。”两个男子互相打趣。其中一个男子拿出一只外壳磨得发亮的旧手机,装腔作势地按下号码,片刻后,他笑嘻嘻地说,空号,空号……
      
       下午,母亲从外面进病房,也讲述在另一处见到的同张内容的求孕广告。我呵然一笑,天底下的骗局因受骗者而层出不穷。那时我想到一则本质雷同的骗人广告——“诚心求偶”,张贴在我生活的小区的楼道和电线杆上。我戏谑,生活中处处皆布有陷阱,因为欲望,我们有了欺骗,我们一脚站在诚实的门内,一脚踏进谎言的禁区。
      
       父亲咬着母亲的叙述话题,叹气,这世道,人心不古……
      
       春天的回潮草草结束演出,漫漶的四月即将过去。父亲有模有样下床行走。我取笑他,又回到了小孩子学走路的时光。父亲笑容里露出的开心和一掠而过的忧伤,那一刻,我读到生命流逝、疾病作恶、身体与健康悲欢离合的更多内容。
      
       父亲老了。我们在即使长大之后仍不承认“父亲老了”的幻想城堡轰然坍塌。一场疾病,让过去那个能够遮风蔽雨、处事雷厉风行、形象威严的父亲,开始如履薄冰地面对生活,也敲响他对生命的思索之钟。后来,我一直在反思,年轻的我们对于父辈,始终是飞上高天的风筝,虽然有根线,但它飞行的方向,更多的取决于风向。线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众多道不明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水流,从我的身体向外四溢。
      
       留在我可以触摸的记忆中的,是分手之际,我握着父亲依然张开的右手,用力一握,感受到了手指皮肤的弹性,粗糙的细腻,温暖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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