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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漫漶

发布: 2011-1-27 22:46 | 作者: 沈念



       整间房子汗涔涔的。天花板、墙壁、地板、虚掩的木门,最显眼的地方,最隐秘的角落,看得见的潮湿爬满每一件事物的肌肤。
      
       南方的四月,阴雨绵绵。天晴的日子掐指可数。2010日历上春天的角落,冷空气苟延残喘,卷土再袭,把“回潮”写进年度日志中。
      
       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议论这场回潮的时间长短,对上潮事物的新发现。人们的神情夸张,无一不倾吐怨恨,却不可奈何地默允天气的嚣张跋扈。
      
       父亲正是在春天这个最难堪的时间段病倒住院。病因是脑梗塞,右边手脚麻痹,不听使唤,这令人猝不及防。我听到消息,已在北京呆了一个半月。四月初的京城迟迟未能入春。那些本该吐绿的植物无动于衷,连“送暖”信号也杳无踪影。沙尘暴天气往返几次来袭,连开窗透气的机会也不给。一眨眼,窗台、书桌、书籍、被单上都能掸落微尘颗粒。媒体说,这是近10年北京入春最迟的一年。而对南方长大的我,这个降临在北方的春天的关键词中写着:灰色、焦虑。
      
       从京城回湘,回乡,递入眼中的葳蕤的新绿,在婆娑的雨中萌发,却一点也不灵动。脑梗塞,我反复咀嚼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词语,在民间说法中,它等同于中风,偏瘫,一个人的后半生要跟一张床或一把轮椅相伴。
      
       59岁的父亲迅速地把自己搬进了老家县城的中医院。他的身体和疾病,也成了亲人们在这个春天关注的又一话题。他为人大大咧咧,行事干净利落;他年轻入伍,一贯自诩练就一副好身体;除了多年烟龄曾经造成支气管炎的病史,以及他近年偶尔提及却又藐视的胸闷失眠外,从未诞生其它不适;他敌视医院,他吹嘘从来都是他去医院看望别人。
      
       病袭如山倒。父亲清晨一觉醒来,发现右侧肢体麻木无力,手脚不听使唤。敌视医院的他只能举单手投降。送到医院检查,CT扫描,左脑动脉粥样硬化,形成局部血栓,动脉狭窄,医生确诊为脑梗塞。
      
       父亲说,之前两天他就有不祥感觉,右手乏力,举箸不稳,脑鸣厉害,走路时成了跑“单边”,“无缘无故的。”
      
       “怎么会无缘无故呢?还不是这段时间阴冷潮湿,寒从脚起,我早说过毛衣毛裤先不要脱。”……母亲在一旁数落。
      
       仿佛父亲的这场病成了春天潮湿的罪过。
      
       24床,吊水。24床,量血压。24床,测体温。24床……父亲开始有了一个数字名字。他还念叨着4·14,他的身体在这一天早晨就不听使唤了,而这个日子还同万众瞩目的玉树地震连在一起。
      
       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24这个数字上,睁开眼睛看着输液管中药水一滴滴地把时间带走,打开嘴巴吞下一把白色药片,期待它们彻底疏通血管而流畅自如。简式床头柜上摆着熬好的中药,密封在一只玻璃瓶内,褐色的液体,让胃苦涩难受。还有尼莫地平片(恢复期对改善脑部血液循环有利)、阿司匹林(遏制血小板的聚集和血栓的形成)、消炎利胆片(一并查出胆结石)。现在的父亲,感到了身体的孱弱,生命的虚无。曾经的敌视早已抛之脑后,医生的药嘱言听计从。喜欢历史战争片的他开始关注电视一档健康节目,并认真记下那些能降压、软化血管的蔬菜、水果,什么时间段食用效果最佳。
      
       父亲的情绪时有暴躁。他原本就是个性格急躁的人,进院后的安静来之不易。穿孕妇装的护士很会安慰,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肥胖、喜食肥肉,45—70岁的中老年人,都易患脑梗塞,已经是常见病了,不是大问题,就权当休息。主治医生说,对这种造成神经功能障碍的脑血管病,治疗主要原则是改善脑循环,阻止朝痴呆、偏瘫、失语等恶劣方向前进的脚步,过了七天复发期没恶化,就容易治疗了。
      
       父亲躲在被子里掰着左手指头,一项项地排除。他倔强地要找到真正的诱因,因为医生说的那些因素他都不曾有过。他对我们说,去年他在广州帮姑妈的酒吧打理,虽然常常熬夜却从不宵夜,白天也补上了充足的睡眠。今年初在母亲所在学校的食堂帮忙,劳动强度也不算大。每天抽烟的支数一降再降。
      
       我们都没在乎他的寻找,结果摆在眼前,需要的是对结果的诊治,而并非要从可预防的过程开始。我说,有许多隐疾是不为人知的。
      
       父亲点头,对我们的不冷不热流露出沮丧之情。我们劝慰他不要精神郁闷、过分紧张,一切波动的情绪都对治疗无益。而他总要对母亲照顾中的举止挑剔三四,声音震响到过道。父母亲结婚30多年,就没间断过磕磕碰碰,可他们仍然一直在一起,也许一辈子也改变不了。我们习惯了他们的争吵,左耳进右耳出,不在心头过夜。
      
       别争了。我有时轻声地劝阻一句,像和事佬一样。对我这个不能常回家陪在身边的儿子,他们会知趣地选择安静下来。
      
       中医院坐落在县城的老城区,许多农村的中老年人都愿意选择到这里就诊。一般的病,他们是舍不得出门的。而到扛不住非得上医院的时候,他们从医生那里发现,那些蹦出来的病痛不是靠吊一两瓶水就能治好的。他们反复计算口袋的钱,面对治病所需过程,他们更相信或者是宁可把有限的钱花在几块、十几块一副的中药上。
      
       我很早就离开了老家,对这所医院的信任度,我理所当然持有怀疑。但弟弟坚持他找了医院最好的医生,甚至搬动了他的院长哥们。
      
       医院里的樟树也就在春天的几场风雨中换上新绿,这种绿,曾是我抒情赞美过的。此时,我心无旁骛,径直从医院窄小的大厅穿过,挂号划价处,药房,内科,外科,神经科,骨科,B超室,急诊,住院部……陈列在两幢连体楼内。院落的布局和设施凸显陈旧,尤其在这潮湿的季节,散发出格外冷漠和衰落的气息。
      
       我赶到父亲身边时,他已经住院治疗了九天。为了迎接我的归来,他剃掉了拉碴的胡子,凌乱的头发梳得略有分寸。见面之后的问候轻声翼翼,我从父亲的神情中读到一些隐藏的快乐。母亲后来告诉我,他不让人告诉我住院的事,却又不时念叨我的北京的学习生活,甚至对我归途中因事耽搁的一天梗梗于怀。我接过母亲手中的活,帮父亲按摩右手。过去这只,在我的头上、心中留下温暖的手掌,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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