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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城市,我的生活

发布: 2011-1-21 20:35 | 作者: 沈念



       女孩在廖家坡成为被伤害的对象,从身体到心灵。
      
       她赌气离家,被人拐骗后并在3个月内与700余名嫖客有接触,150多名“老板”从中“介绍”谋利。而这个女孩在练习本上慢慢记下她所做的“事情”。2001年6月1日,4号门面4楼。16号门面3楼。29号门面5、6楼(各一次)。18号门面5楼。菜场前面万老板两个。罗婆婆家1个。罗婆婆上面一楼。19号门面3楼。……在这些数字里,在她的节日里隐藏的是血和泪。我们回过头寻找凶手,一个卑鄙的无业游民和一个狡诈的老板娘,以欺骗、威胁、暴力“帮助”女孩开始了最黑暗的一段人生旅程。女孩每天早上从7点起,到晚上12点都得“做事”。每次都是由老板娘监押着在廖家坡的脏乱中来来去去,做完后回“门面”洗洗,化妆,等下个“客人”。“盆腔炎,外阴尖锐湿疣,淋病,滴虫性阴道炎”四种性病在三个月后缠绕着这个小女孩。……我闭上眼睛,不忍再多去想象这一可耻的事件。
      
       廖家坡这一弹丸之地,成为某种黑暗产业的滋生场,它中伤的是众多善良柔弱的人们。在宽阔的站前路上,廖家坡的斑斑劣迹无法抹去。而我经常地从车上看到那些热闹的人群,三两聚着的女人和那些难辨虚实的店面,我没法深入地了解,我听说过太多的血腥暴力,一个电视台记者暗访被打残,一个便衣被羁押殴打。
      
       廖家坡所在的站前路上,也有我很多熟悉的。从建湘路右转进站前路,依次是花圈店,白铁铝加工店,氧焊店,轮胎修补店三家,水泥石灰批发店五家。我去得更多是左侧紧邻的图书城,一百多家书店,我去看过多次的盗版书,却没买过一本。我清楚地记得只有三家正版书店和它们的位置,东1号,96号和南66号,在书丛中逡巡我就像在自己的书柜前,几个老板也总是把新到的好书一古脑地堆到我眼前。只是我买书越来越少,家里的书堆得老高,许多还没看过。二楼的古玩字画市场,几乎没有一张是正品,即使老板口若悬河小心翼翼地从黑漆漆的里间搬出什么米芾唐寅何绍基等名家的,那不用分辨必定是赝品。老板再三强调亏血本交个朋友也不要轻易上当,如今吃这碗饭的谁都不容易,弄虚作假是许多中国人的大众特长。另一侧,是全城最大的批发市场,电器、小商品、工具、音像制品等堆积在或大或小的店面里。那些讨价还价东瞅西瞄的叫卖的人们,从早晨进入到夜幕降临时出来。
      
       在某天夜里八点左右,我坐公交车经过廖家坡,车门在关上的瞬间,冲上来一位年轻女子,捂着脸哭,不在乎车上的人。车厢内没有光,道路两边的灯火隔老远地照过来,和她哭泣的声音组成“古惑仔”电影镜头中的经常出现的画面。我猜想她脸上的妆痕,被一行行泪水犁开,她丰满的身体承受过怎样的压力。女子是伤心地离开廖家坡的,这是一种真正的伤心,在眼泪里浸染,我在心里想。伤心的阴影,将压迫无意中相遇的一个人,比如是我,会问这片在廖家坡闪烁的灯火:还有多少女人也是这样伤心地离开?
      
       三、记忆,从三眼桥失落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湿漉漉地出现在围观者眼前。它的两只前轮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抖动了几下,像中风后的老人刚刚恢复的模样,水迅速地湿了车身下的那块地方。我站在围观者之中,离车的距离有十米左右,执勤警察手中牵着的白绳阻止着好奇的人们。救护车将车内的人带走了,警察在手忙脚乱地搬动两个身体时,被围观者看到了,一男一女。正因为身份的暧昧性,引发了众说纷纭。一桩桃色事故提前流传。
      
       我认识那辆车,还有它的主人。但我不相信车内的男人,会有如此不幸。三天后的本市新闻播出了这场事故的画面,黑色的桑塔纳,像个调皮而又受了委屈的孩子。周围乱哄哄的人群,攒动的头,模糊的口型。大家的言语被电视屏幕堵截在里面。只有一个女性话外音肤浅地诠释着事件。她证实了男性死者是本市某学院五十岁的文学教授,事业正在风头上,攒着劲往上攀。桑塔纳车就是政府给予他的学术奖励。女人,年轻的女人,没有身份,事件在进一步调查中。而我是从无法辨认的流言中得知,年轻女人是教授的情人。
      
       意外。殉情。谋害。一系列词汇迅速闪过我的大脑。教授教过我的课,知识渊博,学术成就显著,个性宽容,魅力十足,家庭幸福。教授是我和我们心目中刚柔相济,学运亨通的人。嫉妒的目光曾如影尾随他在校园里矫健的身姿,而此时,惋惜和幸灾乐祸、褒奖与贬损的言论在学院滋生蔓长。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偷偷发生着。
      
       出事地点,三眼桥,是一条路名也是一座桥,清末建的。它的名字得自于桥的拱洞数,桥身不会超过二十米的长度。它的历史早已飘进风中,城市丰富的变化没有写在它脸上,而是湮没,在将来越来越多的人不会知道有一座三眼桥存在过,它一天天衰老直至消失。经风雨年久损蚀的石栏杆颜色灰旧不堪,残缺不整。距离不远的地方更宽更厚实的另一座桥已经通车,桥名也因某领导的意图和书写改变。桥跨在湖上,连通一条省级公路,也制造车祸频繁。湖四周有低山与树映衬,环境幽美,再远点的地方是崭新的花园公寓,听说这里的月供在四五千左右。附近有两所大学,而三眼桥路准备改名学院路就是这个原因。我曾经出没于其间,早出晚归,走读的结果是书本没钻进去,倒是认得几个爱下棋的老先生。老先生们都很可爱,常常为一粒棋的关键位置发生纠葛,面红耳赤地嘲笑对方,赢了棋的得意洋洋地走了,而输的则颇显棋风地对围观者讲述赢者的不光明之处,嘴里溜出一连串的“再不和他下了”。可爱的老先生和小孩一样天真和好胜,我就是从他们下棋中发现的。
      
       出事的教授也是这棋室中的棋客。他出现的时间一般是在中午,一把黑色的折扇,一年四季抓在手中,热时就展开空白的黑扇面,悠闲地摇动。他的棋德是最好的,观棋不语,下棋不催,不悔,不气,不骂,不议。时间到了,就走了。棋室里的老先生们都爱和他对弈,只有在和他的对弈中,他们才变得沉稳、大度起来,像不露声色的高手之战。教授是在九月底的一天下午坠湖的,连同坠下去的还有一些未刊发的学术成果和个人秘密。学院对这事低调处理,因为学院正在申报专升本,这类事件显然影响不良。但本市的报纸还是连篇累牍地描述着,以增加报纸的卖点。其实事发一个月后,教授就被淡忘了,新的老师进了课堂,新的论文补缺了。更多的原因是在这个学院里和这座城市,更多充满悬念的诽闻一桩接一桩发生,就像我们生活的时间空隙,总是被新的故事所填补。
      
       三眼桥,已经不复存在的它,只是我2002年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记忆里沉淀在底层的一片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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