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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城市,我的生活

发布: 2011-1-21 20:35 | 作者: 沈念



       一、印象,从建湘路出发
      
       黄昏。冬天的黄昏,阳光总是积极地隐退。暮色一涌而上地爬进人的眼睛里。
      
       车停下来。车门像嘴一样地张开,把我和许多人一窝蜂地吸进肚子里,唇齿间碰撞的声音起伏。这是每天同一时刻里发生的相同动作。我所乘坐的是这座城市里最老的公交车,它跑的是一条老线路,也是路程最远的。穿越大半个城市。从已经倒闭的麻纺厂,到另一家大型苎纺厂。麻纺厂被瓦解后卖了,现在改名丽珠陶瓷,一个大型磁砖市场,而苎纺厂热闹的生活表面也隐匿着经济危机。于是这趟公交车被称为贫民车。许多人每天都要搭乘这路公交车出门,回家。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上跟着公交车在不同的线路上奔走,与陌生的乘客打交道这种生活方式。在车上的时间里,我会盯着窗外那些熟悉的路景也会把目光关注在某个人的身体甚至个别部位上。周末的车厢里人很挤,一路上有人上有人下,数量基本保持不变。冬天,挤一挤暖和些,没有人埋怨,而是互相宽容默不作声地随着车子一起在建湘路颠簸。假如这种颠簸永不休止,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表情平静。
      
       车到建湘路的国税小区时,哗啦啦地,像筒子里倒黄豆似的,车里空敞了很多。站着的人都找到了座位,各自缓缓地舒了口气。前面有两个中年男人在低声议论,挤眉弄眼地笑着,我没听清楚,好像是说刚下车的那些女孩,语气包含的色彩丰富,夹杂着叹息,戏谑和某种莫名的喜悦。我也注意到正横过马路的女孩们,动作有些懒散,有十几个,衣装艳丽。城市女孩模式化得厉害。我转过头,穿透暗淡的夜色,在车子的行驶中,远远地看着她们一个,三四个地钻进一间间建湘路上的发廊、美容按摩店里。
      
       她们,我不熟悉。而那些占据她们的店面,装修或高档或普通,却一律闪烁着光,不稳定的电压使得光偶尔闪动几下,像——女孩们的眼睛。店面的名字,我闭上眼睛也数得出,从左到右是:雅典,金运,香妃阁,温州美容美发,小不点,红太阳,蓝月亮,纤纤手,忘不了……多少家,是十九还是二十几,还不包括对面。据说,这些店面背后为数不少的老板一般和政法权力者有关,于是他们在白天和夜晚同样地安全。许多城市都会有这样一条路,与美容美发按摩相关的物体占据街道,以妩媚的姿态摆弄出一条路。
      
       建湘路是条老路。从我八年前经过这里,并选择了附近的一个地方开始定居生活,它的变化是微乎其微的。在这八年里,在别的路段大刀阔斧地扩建翻修时,它像一个传统守旧的老人,死死地固定着这个位置和状态。今年稍有的变化就是那家连锁食品超市在营业一年后,改成了锦城健康医药超市。我进去过,首当其冲的一个大柜台就是性保健用品专柜。充满诱惑的包装和那些暗夜里散布的女孩密切相关,我猜想这就是超市老板大胆投资的勇气所在。建湘路成了我在这城市里走过的最多的一条路。很大程度上,我从我那生活的角落之地走到城市的中心地带,走到灯光和时尚中,走到令人头晕的各类吵闹场所。它是我通向外界生活的隘口,一条长长的食道一般的柏油路,两边栽种着树,房子老旧,路面缺少整修有好几处坑洼,普通得不用过多描述。
      
       路旁店面上的招牌,以鲜艳的图案显明地告诉人们,如果你推开门并将自己沉进去,就会洞察到另一种生活的秘密。它所给人带来的刺激、诱惑、腐暗和肮脏,各取所需地依附在莅临者身上。
      
       我不否认想到过进去,好奇和某种欲望指使着我想入非非。可内心的胆怯、收敛的生活、平和的思想把我拒之门外。我如果不通过这张内心的门,就无法进入那张肉体的门。有时候我感觉到如果不是把心灵蒙上红布的男人,是没法子融入的。我还是太诚实了。我无法冠冕堂皇地面对另一个人的笑脸。前些日子和一位朋友碰面,几杯酒下肚,朋友讲到在建湘路的经历。
      
       朋友是在夜深的时候进去的。朋友说,一个人在家,妻子出差一个多月了,身体感到了孤独。那天晚上先是和几个熟人喝酒,大家喝高了,然后商议在哪里最合适消遣掉这么好个夜晚。有人提议了建湘路,大家认可了,他思想准备不是很充分,但没有推却。他找到的藉口是身体与精神是两种性质的事。他把精神留给爱着的妻子。身体偶尔寻找妻子以外的女人,不是错误是失误,他首先从内心原谅了自己。那些暧昧的灯光和气息,晃荡的青春的身体激起荷尔蒙带来的膨胀。他感觉到接下去发生的将带给他对夜晚的崭新诠释。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序进行的。我想像着朋友满脸通红地坐在镜子前,任一个年青女孩手指上的尖指甲穿梭在发丛中,还有十个指头的力量在重与轻之间调换。朋友心情焦躁而又无法表露,一阵阵隐隐的跳动荡涤着内心世界。朋友说,他盼望着一个环节的结束,迫切地暗示另一个环节的开始。粗俗的语言随时会从嘴里飞出。但他心虚了,坐在沙发上空闲的几个女孩无所事事地抠着指甲哼着歌,他感觉荷尔蒙的力量在消退。而其他几个熟人钻进了楼上的暗室里,偶尔会有声音很响地冒出来,也许正在剧烈地运动着。他对着镜子里说,我们。我们该干点别的事情了。女孩笑嘻嘻的样子看上去很调皮。楼道间的光线黯淡,粉色的光散射,他感觉像是进入某种不祥之中。小房间里很拥挤,墙是纸板隔出来的,只有一张床,被单在昏浊的光下看不出干净与否。女孩先坐下来,他向她靠近,等到他的这种近变为零时,女孩又笑嘻嘻的。他感到有些不解,自己应该没有什么逗人发笑的地方。女孩这时问他,你妈妈是不是某老师。他愣住了,听女孩的口音是本地人,而且她认识他。她是某老师的学生,她在他家中看到过他,女孩微笑着说。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僵硬了,他最初害怕的事情,偏偏发生了。
      
       那后来呢?我问朋友。
      
       走了。什么也没干成。
      
       假如一件事没有后来,你还会去冒这个险吗?我和朋友一起笑了。其实我也担心发生朋友这样的遭遇,更真实点说,我和朋友一样,就像此时互相不再躲避对方的目光,目光里写着相同的一句话。不管我们在建湘路走多少个来回,但永远是不属于建湘路的。
      
       二、伤心,从廖家坡离开
      
       在我写下廖家坡这个地名时,我的思想斗争持续且向着暗夜里的光奔跑。
      
       这一阵子,整座城市都在风传廖家坡的丑闻。我在街头报摊处读到那整版有关廖家坡的报道,采写报道的本地记者迫于某种压力离开了。无疑这是一张全国具有影响力的报纸,有许多人都像我一样在这个时间段读到了。我一直蹲在一棵电线杆旁,当我读完的时候,竟然有一片叶子飘落在报纸上,正好遮住了图片红标题上的“廖家坡”三个字。一棵自尊感强烈的树做到了它仅能做到的,它亡羊补牢似的做法不可能遮蔽事件的整个真相。
      
       廖家坡,是火车站一带出了名的发廊街。在早年城市的扩张建设中,十数栋破旧的楼房组成了“城中村”。许多房门上都钉着有关部门发给的“出租屋”牌号,每栋楼的底层几乎是清一色的发廊,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在街面游荡,等待着什么。一到晚上,这里的女子就更多。400多家纵横交错的发廊、旅店带来廖家坡的灰色名声可想而知。如果不是一个12岁的女孩,廖家坡也许继续在暗箱中操作着它的流水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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