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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把政治关进它自己的笼里去吧

发布: 2010-12-23 22:12 | 作者: 木叶




       

       深度与狰狞
      
       木叶:天文小姐笑说跟张爱玲“打平手”,指的是《巫言》吗?
      
       朱天文:也许到《荒人手记》就有点这样的感觉了,因为写出她的范围了,起码对我自己来讲。我以前要摆脱她的阴影,摆脱不了,可是到《荒人手记》自我感觉良好了吧。
      
       木叶:看张爱玲,读者很容易进入的。阿城也说,《荒人手记》有点像李贺写诗,“有时手下太密了一些”,文字使情节受到了侵犯,对阅读构成一定障碍。
      
       朱天文:很难,我觉得这是没办法。我以前写故事,可是到某种阶段的时候,你只能这样写,所以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那到《巫言》就更没有故事了。
      
       木叶:张爱玲是一个讲故事的绝对高手,她能把故事讲得直指人心。来之前有一个女孩对我说,她喜欢天文小姐的散文胜过小说。因为散文很容易进入,早年的一些小说也容易进入……
      
       朱天文:(笑)越写越不懂。
      
       木叶: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背离,还是真的到了某种状态后的自然而然?
      
       朱天文:三个都是。作为一个认真的小说书写者,其实每一个小说都觉得这里或那里没有做到,这些没做到的在下一部就想做到,或者,这个小说已经写过了,到下一部就不想再这么写了……每一个是对上一个作品的补足,或者反逆。我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到现在离开端真的很远了。你说张爱玲是讲故事,后来我不讲了,我终于脱离这个大阴影了。
      
       木叶:还有一个,你和侯导合作十几部了,有一些共性:蛮澄明的。但是你的小说,其实从《世纪末的华丽》开始,已经渐渐偏离这个了,有点浑沌了。
      
       朱天文:很狰狞。我自己的说法是狰狞。
      
       木叶:蛮得意于此?
      
       朱天文:不能说得意,是没办法。
      
       木叶:注重于“文字的炼金术”是好的,不过就整个小说的可读性来看,不易接受了。
      
       朱天文:是啊,所以我觉得还是这句话:作者给他所能给的,写他所能写的。他可以喜欢好多好多,但是到他写的时候,其实只能写一种。
      
       木叶:这种说法非常好。无论天文小姐,还是唐诺先生,最近都不时提到卡尔维诺,他说小说的深度是隐藏的,“深度藏在文字的表面,藏在结构和文字的描述中”。你的文本实验很有意味,但在接受上,也就是说在读你的《巫言》和《荒人手记》时,感觉这种“隐藏”显得“晦涩”了。
      
       朱天文:(笑)真是对不起啦。深度是隐藏的,藏在哪里?就藏在表面。就像张爱玲让故事自己去说,你自己不要说。小说两百年来的发展,“说什么”只占了这开头的四分之一,后来四分之三是“怎么说”。在小说的发展上我们不能无视于人家做过的,是踩着人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小说越来越难写,因为似乎什么东西都有人写过了,我们其实举步维艰。所以我试着不说故事,走到底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荒人手记》叙事已经非常低了,到《巫言》叙事是零,就是鸭蛋这样子,那总要走到底吧,我自甘于走到这个叙事为零的阶段。
      
       “到得归来”。走到底之后再怎么回来?我不知道,也许从此就丧生了也不一定,这个是半由人半不由人。但《巫言》是对自己的一个反叛,挑战。接下来,我要讲一个《时差的故事》(短篇集),把“故事”特地标出来,我不是为读者,是挑战自我,就是到《巫言》已经叙事为零、故事为零,走到底要回来了,我是想写写故事了,不讲故事的人讲故事会讲出什么故事来?还有就是和侯孝贤导演合作的电影《聂隐娘》,是讲一个女杀手最终杀不了人的故事。    
       
 

      “暴君”侯孝贤
      
       木叶:其实跟杨德昌也合作过《青梅竹马》,那么和导演的合作,对文字有没有伤害,或是有什么美好的推动?
      
       朱天文:我觉得电影对文字很难影响,在电影拍摄上侯导他是暴君,你休想影响他什么东西。在讨论的过程,大家各自抛东西出来,完全是开放的,可是到他自己拍摄或者剪辑的时候,你在旁边啰里啰嗦,这个那个的,他不听的,他只听命于他自己内在的命令,他不会听别人。同样的,电影会不会影响到文字?我觉得也休想。文字本身是有生命的,文字有的时候是带著作者走的。
      
       至于来自电影的美好的推动,我觉得不一定在于电影本身。你想想看,一件事情其实足够你做一辈子。可是我很幸运,在短暂的一生里,除了文字,也有机会参与了一个用影像讲故事的顶尖创作——尽管你们谁也别想干预谁,这是两个强大的主体。要说是有一个美好的影响,我觉得是指这部分,并不是什么关于电影技术、编剧技术的,而是完全另外一个系统、一个领域,你有幸参与其中。
      
       木叶:与侯孝贤导演合作了近20部电影(如《悲情城市》),一直没想过或没有机缘和张艺谋、陈凯歌、贾樟柯合作吗?
      
       朱天文:人生苦短,我一向在用剧本的收入养小说写作。
       

       当下问题
      
       木叶:“当莫言这一批作家,以生活、人民题材为盛,壮大口语文学传统的时候,台湾文化就显得太文人气、太秀气。”大陆当代作家作品比较喜欢哪几个?两岸作家最突出的差异可能在哪里?
      
       朱天文:最突出的差异也就在你引述的“口语文学传统”,和“书面文学传统”两脉之异吧。中国文明相对于其它古文明国的消亡而至今未绝,是因为它有书面文学传统这一脉一直在发展繁衍,不得小觑啊。我来上海书展之前正在看的大陆当代作家的作品喜欢的是李娟,她写新疆,一点不猎奇也不异国情调,与我们很近的。还有一位笔名叫讴歌,以前写过《协和医事》,刚出了一本长篇小说《九月里的三十年》,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没看过谁写这一段,补足了我对大陆某时期某阶层人的生活的理解。当然,最好时候的阿城,直达沈从文的境界,令80年代台湾读者惊艳咋舌。
      
       木叶:“也许在大陆,80年代的那一批作家就那几支笔,是一个阶段的盛世。目前,我认为接续这几支笔的,可能在台湾。”这里面是不是包括舞鹤和骆以军等人?
      
       朱天文:没错,舞鹤,和骆以军。
      
       木叶:生于马来西亚的黄锦树撰文称,“胡强调的王风文学,温柔敦厚的儒门诗教: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甚至情而不淫……一直让朱天文的写作体现着一种古典的节制——即使最放肆的《荒人手记》也不涉淫猥。”天文小姐你怎么看待“性描写”的尺度和深度?
      
       朱天文:性在今天已不是禁忌,A片人人可看,比A片更奇观的性癖好也都看得到,结果反而走回古典,要看被限制、被抑郁的性。《暮光之城》为何全世界年轻人爱看,就因为吸血鬼情人连亲吻都得压抑,这比礼教还杀人,具备了戏剧最大的张力。我认为比突破尺度和深度更要紧的是,你知道尺度在哪里吗?若不知尺度在哪里,往往你以为非常突破的,其实又安全,又平庸。知道界限在哪里,才会有跟界限的对话。张力与新事物,总是产生在界限之际。
      
       木叶:从父亲的国民党军人身份,到老师胡兰成的遭际毁誉,再到两岸的意识形态之迥异,我想天文小姐也许对于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别有一种感触,愿闻其详。
      
       朱天文:把政治关进它自己的鸟笼里去吧,我们若多一点社会力,那么就少一点政治力。应当厚植民间的社会力。文学看起来最没用,但世界之大,也要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存在着。
      
       木叶:“我是处女座的,处女座有个能力,好比说进一个房间,就像带着个照相机,‘啪’地一下就把周围的环境给拍下来。”这话虽有些玩笑的意思,却有趣。那么,有没有想过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星座与文学的勾连?
      
       朱天文:胡兰成是双鱼座。张爱玲有一度被认作处女座,现在应该是天秤座。
      
       木叶:总是被问及张与胡,会不会偶尔也有些疲惫或无奈?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喜?
      
       朱天文: 如果尽是八卦层次,很烦吶。
      
       木叶:朋友们常会谈起你们这个家族,从作为作家和翻译家的父母,到你们两姐妹,再到唐诺和女儿谢海盟,都有着不凡的文学基因和实绩,这样的阵容在历史上亦少见,你们有没有谈过类似话题?或者说,你们彼此还有什么期许与“无名目的大志”?
      
       朱天文:类似话题么,古诗有句“健妇把门户” ,我或天心不论谁在写作状态比较弱、比较自顾不暇时,会跟对方说,这阵子劳你去撑着啦。你问我撑着什么?撑着文学堂屋这个门户啊。看多了我们同时代人同辈们纷纷收山,停驻不走了,我们愿意互相作为炯炯的目光盯住对方不松懈。
      
       木叶:海明威曾经说自己很多作品都是在爱情之中写出来的。我的问题有两个方面:天文小姐你的爱情观、婚姻观终究是什么状态?你在写作上有什么雄心或遗憾?
      
       朱天文:(笑)遗憾还早得很,80岁也许不行了,但是70岁还可以写,如果你还有20年还可以写,现在就还谈不到遗憾,还没有盖棺论定,可塑性还有。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
      
       木叶:就是对爱情和婚姻的选择。
      
       朱天文:我觉得结婚对我会越来越难。因为早早结婚很容易。爱情和婚姻是两件事情,婚姻是双方要好好培养的,就像种一棵植物一样,你要培养它。爱情哪儿需要培养,爱情是你看我对,我看你对,是一种荷尔蒙发作,一种激情的。
      
       木叶:你身边优秀乃至杰出的艺术家蛮多的。
      
       朱天文:蛮多也没办法,人家已经结婚啦(笑)。
      
       木叶:有没有一个小说或电影中的理想男性理想伴侣呢?
      
       朱天文:我喜欢《战争与和平》里年轻的安德莱公爵。
      
    《上海电视》2010年9月A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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