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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把政治关进它自己的笼里去吧

发布: 2010-12-23 22:12 | 作者: 木叶



       好风如水。花忆前身。
      
       天文小姐的书与人,越发越发地近了。仅仅这些天便见《有所思,乃在大海南》等四部现身,而八月的上海亦已收藏了她的神色。
      
       这是一个由故事构成的女子。像打碎鸡蛋,又像打破石头,她在试着让故事碎开,在字与字的缝隙中离去,叉开,弯转,再归,再去……
      
       从《小毕的故事》,到《世纪末的华丽》,再到《记胡兰成八书》,直至《荒人手记》和《巫言》,她或契或阔或澄明或晦涩的气息里,有着父亲朱西宁、母亲刘慕沙的魂魄,间或牵系到张爱玲、胡兰成的万般方寸,还不时闪出侯孝贤的光色,且隐约呼应着妹妹天心及诸多同仁的轻盈与辗转……别是一种“行行重行行”。

       
       父母
      
       木叶:母亲刘慕沙对你们姊妹的影响似乎谈得少些,对此读者们也很好奇……
      
       朱天文:我们从小看她翻译的日本文学,川端康成啦,三岛由纪夫啦。她对我们的影响就是放牛吃草,她永远乐观和信任我们,完全不管的。
      
       木叶: 1971年,朱西宁先生编“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小说部分,排第一名的就是张爱玲。也是受夏志清的影响?
      
       朱天文:不,他不受夏志清的影响。台湾现在人人奉张爱玲为“祖师奶奶”。可是此前非常长的时间,她在台湾被看作是“鸳鸯蝴蝶派”,是“言情小说”,是不入文学殿堂的。第一个一直公开说她小说的,是我父亲。他在上海,在抗战时期,就喜欢读张爱玲,也不认为是什么“言情小说”、 “鸳鸯蝴蝶派”,这只能归于个人鉴赏力。所以在1960、70年代,他写作有影响力的时候,或者到学校里去讲创作的时候,提到的就是张爱玲,可是当时大家尤其是学西洋文学那些学院派,都觉得她是流行小说家,不值得一谈。
      
       夏志清在美国,他先以英文写了《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把张爱玲提出来。所以等到夏志清跟我父亲在台湾见面的时候,他们互相握着手说,辛苦了。
      
       木叶:那朱西宁先生是在什么时候萌生写《张爱玲传》(之意)?做了多少工作?我知道1975年,张爱玲明确来函说“希望你不要写我的传记”。
      
       朱天文:当时的资料比起现在来太有限,当时最主要的来源,一个是在抗战时期,张爱玲有什么书出版我父亲就看,还有南京我的六姑姑等一群fans在看。后来拿到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其实父亲在南京时,就已经读过胡的《论张爱玲》,觉得此人才气是完全无可挡的。
      
       木叶:他动笔写传了,然后被拒?
      
       朱天文: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他是有这个想法要写。后来,听说胡兰成在台湾,就赶去见,而且把这个信息报知张爱玲,他当然是用文章报,就是《迟覆已够无理》,把信写成文章的方式来说这件事情,张爱玲知道了,就写信来表示不要写。我父亲就不会再去写她的。
       

       胡兰成和“三三”
       
       木叶:天文小姐有一句话,“三三终至没有做到胡老师所期待的那样的千万分之一”,他的期待跟你们讲过吗?
      
       朱天文:因为他的文字不能发表,我们办了《三三集刊》(共28期,胡以“李磬”之名撰文),后来又成立了三三书坊(出版社),我们当时就是要宣传他的思想,要写一流的汉文章,要唤起三千个“士”,唤起三千个士中国就有救了。……那个时候我们是在补修中国学分,重读四书五经,所以我们当时说要复兴汉文明,实际上像大家讲的这种中国文明,中国崛起,大国崛起,不止是一个经济量,背后总要有一个中国文明提供给世界新的想法和推动。当时我们的狂言是什么?就是扬雄那句话,“文章小道,壮夫不为也”。三千个士是胡老师所提醒我们的,你要做天下士,你写出来的是一个士的文章。小说家算什么,只不过一技一艺,但士以天下为志。
      
       木叶:现在自认是他讲的这种士吗?
      
       朱天文:当年热情地做“三三”,可是慢慢地你就知道,最大的关口就是我们自身。我们是经过几次大关口、几次自我叛逆的,最大的关口就是大学毕业,毕业以后你还能像在大学时那么办三三吗?不行啊,大学时管不到生计,大家就像是在一个“夏令营”里。大学毕业,服兵役的服兵役,出国的出国,到社会做事的到社会做事……既是革命同志又夹杂着个人感情,一塌糊涂,毕业的那个阶段吵得非常厉害,蛮痛苦的一个过程。分歧出来以后,就各自做各自的,这跟三三以前所做的有一个断裂。其实这个断裂,按成长历程来说也非常自然。那就各人走各人的,胡老师像智慧老人,他一生的结果,像一个智慧老人的果实,可是他这个果实是他一路滚刀板滚来的,是水里去火里来的。
      
       木叶:胡兰成曾赞《击壤歌》,说“天心像一阵大风,吹得她姐姐也摇摇动。”
      
       朱天文:本来就是啊。天心的文章不限于文学人口阅读,非文学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我的就比较有些门坎,这是我最羡慕她的。
      
       ……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就是距离胡老师的期望……等胡老师去世,我们毕业、各自走各自的路, 70岁老人给你一个果实,像是画龙先点了一个睛,其实那个龙身都还没有呢。就是说,你那棵树根本还没有,便先得了一个智慧的果实。所以我们是倒过来的,先得了一个果实,然后再去长枝叶,长树干,先点了睛,才去画龙身。当你去画龙身的时候,发现严重不足,当你要补不足之处时,每一个人的样态都不一样,渐渐地你就知道人一生其实只能做一件事情,我们能做的也许是做好小说家该做的。
      
       木叶:到底胡兰成影响你们的是什么?
      
       朱天文:视野,我想影响最大的是视野。第一,重读中国的东西。第二就是说跨界,跨界阅读包括自然科学、政治经济、人类学,像《相对论》什么的都读,都是做一个士的训练。第三点,我们很年轻的时候,22岁(1979)我到日本住了一个月,看了他们最传统跟最现代的东西,胡老师带我们看做陶的人,看舞能乐的人,看石刻画家……各种都去看,就把你的见识都扩大。而胡老师和胡奶奶他们两个人基本上就是历史人物,你怎么样看他们两个,这两个人就在眼前,我们共处了一个月。第二年又去他们家住了一个月,这个打开了你的人生阅历。
      
       木叶:胡兰成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才情,自己的爱情,在你们“三三”流派小团体之间有没有表露过?
      
       朱天文:没有,大家看他书是各取所需,各领一份。历史上很多人物自己并不写文章的,而胡老师写的,一本一本在那儿,所以我觉得丝毫不必替他辩护,也丝毫不必当他的传声筒。你去看他的文字吧,如果他一骂就倒的话,那就被骂倒算了。
      
       木叶:看“记胡兰成八书”,还有访谈录等,好像很少感到天文小姐对胡兰成看法的变化,比如说对他的什么东西有所怀疑了,或者觉得他做的什么是有些遗憾的,或者他的什么做法你是不解的。
      
       朱天文:(长时间思忖)我只能说我们只能做我们的。这个很难讲。
      
       木叶:人们对胡兰成的文字说法各异,恶语亦多,暂不录,略举持中或赞许的几个:妖娆,狐媚,清嘉,别是一格……天文小姐具体怎么看呢?
      
       朱天文:还是那句话,“作者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取他所能取的”,个人各自领一份,领到的是妖娆,是狐媚,那合该也属于他领得的了。
       

       张爱玲及其破绽
      
       木叶:天文小姐曾说张爱玲“像年轻数学家在二十五岁前就完成了她的传世杰作”,那么看了《秧歌》、《赤地之恋》到近来“出土”的《小团圆》,以及英文写的《雷峰塔》等等,还坚持当时说法吗?
      
       朱天文:她的经典25岁就完成了,《传奇》。她的《秧歌》我觉得很好,比《赤地之恋》更宽,《赤地之恋》因为是以一个知识分子作为主角的,稍微窄一点点。这两本我觉得非常好,这是她三十几岁离开大陆在香港时写的。最近,又披露了《异乡记》,是她25岁稍后的,写1946年去温州看胡兰成的事,实在是太精彩,是她巅峰期所写。《小团圆》初看时,觉得她是个“人肉炸弹”,把胡兰成爆掉了,也把自己爆掉了。可是等你沉淀下去再来看,我还是致以最大的敬意。现代小说,鲁迅之后有张爱玲,这个是胡兰成早年就讲出来的话。他们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祖,现代文学的最大特色是什么?就是“除魅”,去神圣化,魅就是这种神圣的东西。他们在思想上是没有印度的“圣牛”这件事情的,所有的神像都有它的黏土脚,你可以看到神像背后有黏土脚,但也幸亏有此黏土脚,神像才得以立足于人间吧。所以所谓的现代文学就是除魅,去神圣化,之前有鲁迅,后来有张爱玲,就是对人的处境进行逼视,让真实的人生给大家看到。现在轮到她自己了,《小团圆》,她对自己毫不手软。
      
       木叶:我觉得《小团圆》真的是应了那句话:拆自己生命的房子,然后用这些砖头来建小说的房子。不过,从文学价值上来讲,可能有人会有一点点迟疑。
      
       朱天文:我不想用成功和不成功来评断它,因为我看电影也是认导演的,当你认定她这个作家跟你频率对,就会一直追下去,其实就是追她的人生,她在人生里面有失败之处、跌倒之处,无所谓,你就是看她的轨迹,她走到什么阶段是什么样的,她带给你不同的视角,不同看世界的方法。所以到了五十几岁写《小团圆》的时候,不管基于任何原因写的,张爱玲对自己也不手软,把自己“除魅”了,她像一个现代小说战场上的老将军,最后一战战死在沙场上。所以我对她致以敬意。
      
       木叶:天文小姐曾说自己看出了“张爱玲的破绽”,但言之未尽。
      
       朱天文:她的破绽啊?出在对白。譬如《心经》,破绽最多、最大。小寒向父亲表露爱情的对白,他们父女之间纠葛迎拒的对话,那个善好到像圣者的母亲的对白,当情感的波折变化全部依赖对白推进的时候,整个变成是戏剧的张力和台词,所以这篇小说更接近舞台剧。但只要是描人写景叙事的部分,都精准,都神采。
      
       木叶:这是其一,其二呢?
      
       朱天文:其二比如《倾城之恋》,我觉得范柳原跟白流苏那段半夜打电话讲诗经死生契阔的迷人对白,是“写”出来的,写出来可以成为一个文学作品的,可是我现在再来看这段对话,觉得文字的魅力大于真实。它是经过一个折射,经过文学处理的,她是借助文字的滑翔飞过了真实。
      
       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后来他们重逢在公共汽车上,佟振保看到红玫瑰王娇蕊的时候,她再嫁了,他们那一段对话我觉得也不大像红玫瑰会说的。你问我具体是哪句话?这得回去翻书看。(经翻书后,是这段娇蕊回答振保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这比较像张爱玲自己会说的,而非红玫瑰说的。难怪马奎斯最不愿意写对白,他是说彷佛西班牙语特别不适于对白似的。所以这个其实有一点不足为读者所道,因为这是同行的……挑剔。
      
       木叶:嗯,可能每个小说家的取舍和侧重都有所不同。电影《色,戒》出来,也有人讨论,到底女人会不会为这么一个男人而舍弃生命。
      
       朱天文:我觉得在《色,戒》小说里面完全可以说服人,拍成电影就无法说服人,看《色,戒》的小说我相信可以的,可是看电影我不相信。
      
       木叶:电影怎么让人不相信呢?
      
       朱天文:你会觉得,她就是为了一个钻石吗?天啊她就是为了一个钻石吗?小说里易先生陪王佳芝买钻石的那一幕,寥寥几笔把易先生写得动人之极,那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一剎那,不确定之确定,是我,也会放走易先生的。但是拍成电影,这一剎那太难表达。电影用三场惊悚的性爱戏来代替那一剎那,若无这三场戏,更没法说明她何以放他走了。
      
       木叶:像很棒的《金锁记》,也有人认为它对女性之黑夜的长驱直入太多了一些。
      
       朱天文:这就是现代小说的除魅啊。《金锁记》非常好,当时傅雷还特别评论了它,对《金锁记》评得非常高(“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可是后来改写为《怨女》,就不如《金锁记》。我觉得《金锁记》是非常厉害的,因为现代小说就是凝视跟逼视,注定了要去看阴暗看黑暗,逼视那些暧昧不明的,非常幽微的,除魅除到那种地步谁会舒服啊?把你逼视到不可逼视之处,这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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