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数里，数“总是情”家的后院大---有约二十亩地，其间有几垛山似的煤堆。来自雁北或关西的年青汉子爬上煤车，大铲平锹哗哗一抡，连吃带喝带女人就都有了。本地付帐方式多以煤块计，再以人民币佐之，买卖如何，一看后院便知。另有如“夜来香”、“如家”、“家外家”、“俏嫂”亦都如此。
“总是情”的派头显然不是金库敢光顾的。他绕过一座煤堆，左手拎着猪头，两个指头的右手灵巧地掀开“俏嫂”的门帘。其灵活程度甚至使我怀疑，人长五个手指是否多余。那身材比壮汉不差的老板娘，此时双手揣在袄袖里，守坐在半人高的铸铁火炉边，挺不高兴地瞅着金库满是煤泥的靴子，和靴子边上晃悠的猪头，以及靴子留在红色瓷地砖上的一串乌黑脚印。
“你要做甚？”老板娘问。那口气，似乎是面对闯入民宅的不轨之徒。
“吃饭”
“莫饭”。---她是说“没有饭”。
“哎呀，你这不是个饭店？”金库问。
“莫菜刀”。---她是说“没有菜刀”。
一阵轻声窃笑，靠房角，大圆桌旁坐着的三个女人一齐往这边看。“还装哩。”其中有人说。
“去弄上两个菜。”金库把猪头“砰”的一声，搁在饭桌上，不由分说地拉我坐下。
“
......有煮羊脑。”老板娘不情愿地。
“行，你把那醋给咱倒上一碗。”
“喝甚酒？”
“沙城！”
“慧慧，拿酒。”老板娘吆喝。
三个女人都站起来，花花绿绿的一堆。我这才感觉她们的岁数都不大，估摸不过十五，六，七，个个屁股长得比脸蛋成熟。那个叫慧慧的走过时，笨拙地扭着身子，顺势用胯在我后腰上狠劲撞了一下，我仰了个趔趄，狼狈之极。这让金库和其它人，包括那不会笑的老板娘都笑了。
慧慧从柜上拎了瓶沙城老窖，一边拧开瓶盖一边斜视我问：“你是做甚的？”
她的身体紧靠在金库身边蹭来蹭去。探过上身往这边倒酒，从宽大的粗线毛衣领口看进去，里面竟什么也没穿，晃荡着一对肥白的乳房。
“你是搞文化吧？”见我没吭声，慧慧又问。这女人嘴唇鲜艳，浓密的头发略带微黄，两眼细长，颧骨又圆又高，她大概有蒙古族血统。我瞧见金库的手已经搭在她圆圆的屁股上，开始不安份，而慧慧似乎并不在意。“你咋有这长胡子？我摸摸行不？”她问。其它几个女人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咱是算命的。”我说。
我暂时还不想归流于“搞”文化，也不想活不会活，死不会死，有病遮掩，无病呻吟地做个有肉无骨的化内之人。最终沦为权贵的倡优。
我的话使女人兴奋起来，两个围拢上来，无一例外地伸出右手要算命。甚至那老板娘也站起身靠过来，脸上有了好奇的样子。另一个则将金库微笑的猪头移放到墙边地上，悄声站到我身后。这女人小小身型，略黑皮肤，高额头下有一对流动的大眼眸。刹时间，气氛变得轻松，娼女的脸不在冷寞，也不再是无所谓的模样。渐渐地，这些面孔浮现出女孩特有的顽皮和天真，神情专注地听我解释手相。这些干过农活的手结实有力，指甲缝里有黑色的煤屑，虽说她们身上满是高蒙酸甲和廉价的驱虫花露水的气味，但俨然仍旧是些少女，她们是农家的女儿。
老板娘把滚烫的羊头连汤带水端上桌的时候，金库早已拉着慧慧和另一个女孩去了后院。他“好像还是饿了。”
我大概可以想像出后院的情景---高大的煤堆旁有一排简陋的平房，里面没有火。用红砖垛支起的床板上铺着又黑又脏的被褥，散发着汗脚和煤烟的臭味。此时，那上面赤裸地蠕动着三具无奈的躯壳。数年前，在考查参合陂战场的途中，艾米坚持要住这样的地方。如今却成记忆。
天黑了，窗外北风呜咽，那油黑的地面已经变得白茫茫一片。而远处漆黑古原深处闪动着长串移动的灯光，无休无尽，沿着鸡鸣山下古老的道路，源源不绝地流向东方的港口。这让我想起暮容垂悲忿的血。想起永乐的北征大军，战士们敲击着军鼓，低沉的号角声在河谷中起伏回荡。想起土木战场遍地的尸骨。无量头颅无量血，换来了宝藏，也换来了今天的苦难，换来了海岸边虚假的繁荣和少数人的富足。
又扯远了，这些事于我无干，我只是个走路之人。
“你叫甚？”我问那瘦女孩儿。她一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珠珠。”她回答。
“假名吧？”
“是。”
“你不带上个黄米要要？”老板娘冲我问。古道边的人把妓女称作“黄米”。
“我阳萎。”我笑答。
“高高大大，不能！”老板娘也笑了。
“不幸（信）你试试看。”我说。
老板娘大笑起来。“嗨呀，还征（真）以为是文化人哩！”
我从兜里摸出钱，拿出十元放在桌上，对满脸沮丧的珠珠说：“这钱给你，给我倒酒，和我说说话。”
那女孩儿开心起来，我又拿出五元交给她，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这给你老板，算你出了台子。”
这下老板娘真的高兴了，“你这人不赖。”她说。
十五元钱买了好人缘不说，还弄了个小妮子陪酒。这小把戏使我心安理得地喝下第一杯。刚刚揣摩放浪形骸的魏晋名士，却又一下子惶恐起来。在这大雪飘天的荒郊野外，面对这幼小的“ 黄米”，却胆敢想起那个钱塘苏小小。真是俗中之大俗。整天的欧阳玄、金幼孜，这些究竟与我何干？自以为历尽数十万里之路，到头来不过是漂泊江海一白丁。西北的羊头肉才是硬道理，我于是乎喝下又一杯。
这沙城的酒确是好酒。元代，专贡宫廷的酒坊称之为御酒务，其地就在怀来故城的南城墙下，白虎桥边。泉水称之为酿泉，据说水色金黄。现已不见于官厅水库。
到了纪元一六九六年九月，康熙率领他的八旗军远征噶尔丹，过鸡鸣山前路遇此酒，急忙弄了几瓶驰送北京的皇太后，沙酒从此扬名。那时候，此地的酒坊竟达五百余家。每逢灾荒，朝廷每每严下诏令封缸减产而收效甚微，可见烧缸造作之盛。
隔着窗，我向鸡鸣山望去，荒野上风雪正劲，漆黑的山顶颤动着数点孤独的灯光。山后的云天隐隐泛出淡淡的混黄，那下面该是下花园的万家灯火。
纪元五百二十七年，一位了不起的人被杀死在临潼东面的驿道上。和他一起赴死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弟弟。这便是五十七岁的郦道元。（注2）
郦道元在他不朽的名著<<水经注>>中，对我眼前这座山有如下描述：“.....下洛城东北三十里有延河东流，北有鸡鸣山。”这里说的延河即今天的洋河，如今，它依旧在鸡鸣山南默默地流。只是那河水变得腥臭，鲜见鱼鳖。
郦道元的死距唐太宗东征相去一百一十八年，而他生前所著的<<水经注>>就已经提到了鸡鸣山的名字，可见唐太宗决非闻此鸡鸣第一人。连欧阳玄、金幼孜这样的名家尚有此误，金库的秦始皇说又何足道哉。
“你这人不爱说话，想甚？”珠珠坐在我边上两手支着下巴斜脸看着我。这孩子有一对流动的大眼眸，令我想起爱听我讲故事的女儿。
“想过去的事儿。”
“你咋知道这多事？”
“做梦梦见的。”
“你算命挣钱多不？”
“咋，你想学学？”
“你能给咱好好看看，往深里算算？”
“不能，我收费贵哩。”
“好多钱？”
“三百，五百不嫌少，三千五千不嫌多。” 珠珠沉默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给我倒上酒。
“咱没这多钱，钱都寄回去了。你给咱好好看看，咱白让你睡。” 她说。
我瞅着她流动的大眼眸，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没意思。珠珠是认真的，她那样渴念窥探自己的命运，如同想窥破这荒原上无底的黑暗。而我的谎言恰恰像鬼魂一般游荡其中。
“咱的猪脑呢？”金库一边系裤腰带，一面从后门进来。一屁股坐到桌旁，伸手去抓珠珠手中的酒瓶。
这时，一辆巨大的载重卡车摇晃着开下古道，直冲“俏嫂”而来，雪亮的车灯从窗射入，把店内映得如同白昼。那卡车在煤堆旁停下，两个人影从车上跳下来。
老板娘两手揣在袄袖里走到窗前，冷静地瞅着窗外。显然，她可以凭借外面的声响和人的动作估摸出卸下多少煤。
不一会儿，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前面的脸上挂笑，估摸有五十几岁，身上穿着油乎乎的警察服，一件邮局的老羊毛绿大衣斜挂在左肩上，同样满是油腻。
紧跟后面的是个身着光板羊皮坎肩的少年，高直个头，方方的肩膀，白晰的脸上闪动着稚气未脱的大眼。一进门，就傻乎乎地站在店中间一动不动，头发上的雪水沿着脸庞流下来，留下蚯蚓似的痕迹。
老者竞直走向柜台。
“酒。”他说，他把 “酒”说成“旧”音，我知道这是雁北人。
“咋，不吃饭？”老板娘一边拿过两瓶酒一边问。显然他们是熟人。
“急呢，给咱拿上几个馍。”老板娘又给他拿了馒头。
“你再给咱拿上个绳绳，徒弟鞋开了。”
我一直瞧着地中间的少年，他的眼睛突然变得不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慧慧出现在后门口。这女孩儿变化之大令我吃惊，她换了一身牛仔服，里面衬上铁锈红的高领毛衣，手中还拎了个小小的牛仔包，除了身子略显丰满，那表情活脱是个农村的中学生。她看着男孩儿，竟然羞得满脸通红。
“把慧慧交给咱们带上，带上她看看秦皇岛。”古道上的司机常常把相好的女人带上车，回来时再放下。见老板娘没吭气，老者扭头冲少年说：“去再给你婶卸下两锹煤。”......
少年和慧慧跑出门时，金库用只剩下两个手指的右手敲着桌子，无限感慨地说“这个老娘儿们，刚才对我还好着呢。”他的话让珠珠和老板娘大笑起来。
“你得看好你那媳妇，可别跟人跑了。”我说 。
“跑？往哪跑？咱给她种上，看她咋跑！”金库恨恨地说 。
老板娘瞅着窗外：“慧慧怕不能回了。”她说 。
我望着窗外，看着少年从后面抱住慧慧的腰身，一下子托举起来，把她放进高高的驾驶室。有年青的笑声从风雪中传来。车的大灯并未关闭，可以看见硕大的雪片像无数白蝶围裹着灯光飞舞。房檐下的几挂破灯笼，在风中撞击摇荡着竟然不熄灭，远近的雪地上被撒下一片血红。
（注1）：<<旧唐书.太宗本纪>>
（注2）：王士禛 <<池北偶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