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零年二月十六日中午，永乐皇帝用手指着这座高山，告知在北风中瑟缩发抖的金幼孜、胡广、杨荣三位重臣：“此即鸡鸣山。”元亡，蒙元顺帝北逃过此山，恰遇山崩西北峰。成祖视之为天命归明的征兆。
那时候，寒冷的气流混杂着开始复苏的微弱春风吹拂着妫水河谷。大雪初晴，在如洗的碧空和白云缭绕的雪山之下，明朝的五十万远征军，正不间断地从怀来故城对岸渡过兰色的妫水，沿着元代留下的古道，向冬季的蒙古草原深处进发。战士们敲击着军鼓，低沉的号角声在河谷中起伏回荡。
这是永乐对蒙古黄金家族弟一次远征。大学士金幼孜骑在马背上，脸冻得发黑。他用僵硬的手指为我们记录了上述情景。而就在上一年，由丘福所统帅的十万名身经百战的明朝骑兵，全军覆没于克鲁伦河岸边。
隔近六百年后的某个隆冬，一个刚刚飘下大雪的下午，在鸡鸣驿残破不堪的古城墙下，矿工金库斜跨在残破不堪摩托车上，车前面吊着个肥硕的猪头。白色的猪头眯缝着眼，睫毛挺长，它死像安祥，甚至似乎面带笑影，这使我想起许多官吏在照相机前常有的表情。
库一条穿着长靴的腿撑着地。身着光板的老羊皮，袖口和衣摆下露出黑漆漆的脏羊毛，发出骚臭的气味。他举着仅剩两根手指的右手指着这座高山，扭头对坐在后面瑟缩发抖的我说：“这就是鸡鸣山。”记得每次过鸡鸣山，金库总会这么说一声。
这一指使我想起永乐帝，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金库和那个皇帝的长像确有相似之处---魁伟，黑黑的长方脸下面一边一撇翘胡须。不过人家是堂上天子，而他金库却是地狱中人。
过纷乱如织的雪幕，我竟然看到了一只黄色的大鹰在雪空中低低盘旋。拔地而起的鸡鸣山像巨大的火山锥迎面兀立。万千年风雨，将千余米高的山体上的黄土层剥蚀殆尽，没有树，甚至少见枯草。锋利的岩石割破苍穹，苍凉肃杀，泛着钢和铁的灰色。使我想起庞大无比的鱼骨。
不清的重型卡车满载湿漉漉的煤块，不间断地从山那边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这些车都经过改装，载重达四、五十吨，颠仆蜗行于布满深坑和泥泞的黑色古道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柴油和胶皮烧焦的味道。
这是鸡鸣山。”金库又说。
谁说这就是鸡鸣山？”我问。
你咋？不信？这就是鸡鸣山。”金库说。他把“信”说成“幸”音。听起来好像是“不幸。”
不幸，这地方能有鸡？。”我问。
多咧，哎呀---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的是秦始皇过了这，过了这就听了鸡打鸣。鸡打鸣就叫了鸡鸣山。哎呀---好像饿了。”金库摸模肚子说。
“开车，往你家去。让你媳妇弄俩菜喝着。”
“哎呀---那婆娘不行，那婆娘可是懒得厉害。”
都说金库从张北买了个漂亮媳妇---漂亮得很，才花了二百块。
“金库---”
“噢---”
“你金库这个库，是仓库的库呢还是裤裆的裤？”我问。
“哎呀，兄弟你又胡弄我，你说是咋都行。反正就是金的。哎呀---好像还是饿了。”
我知道金库饿了。中午,他骑摩托车到延庆接我就没吃上饭。我也知道金库错了，他把唐太宗当成了秦始皇。原因是中国的历代皇帝，他或许只知道秦始皇。
金幼孜在其所著《北征录》中，记述永乐八年北征鞑靼的战役。谈到鸡鸣山的来由说;：“相传起于唐太宗征高丽至此，登山鸡鸣，由是得名。”
“相传”是中国历史常见的两个字。而鸡鸣山之“相传”起于何时何处？我想最近大概可追溯至元代的欧阳玄。金幼孜《北征录》作如下记：“十七日，发鸡鸣山。山甚峭，上有斥堠，下有故永宁寺基，有欧阳玄所撰碑尚存。......其下即浑河，流出卢沟桥......”
四十字，金幼孜的话我听懂了---西行古道是沿鸡鸣山南麓的浑河，既现在的洋河向前延伸。残毁的永宁寺应该座落于路下方的河岸。并遗有欧阳玄所撰石碑。
欧阳玄，这位欧阳修的族裔，元代大学者及朝廷撰史的总裁官。以现在观点看，无疑是个汉奸，他为我们留下了辽、金、宋三朝史记。他所撰的那通石碑我后来没有找到，但碑文却留存下来，并有载于《宣府镇志》：“学士欧阳玄，记太师右丞相秦王伯颜答剌罕，以已赀复建鸡鸣山永宁寺，即成，皇帝有旨，命臣玄纪其绩于石……旧史言：唐太宗尝驻跸兹山，夜闻鸡鸣，因以名之山……。”
“夜闻鸡鸣”，这夜里叫的鸡大约是所谓“荒鸡”。或者就是山鸡。这使我想起我所居住的小山村----四面青山如壁，每至晚春之夜，万籁俱寂之中偶尔传来山鸡的鸣叫，这声音低徊哀宛，彻夜不绝，使人感到难言的孤寂。
“旧史言”，哪个旧史？欧阳玄没有指明。或许亦出自“相传”。但是无论是欧阳玄还是金幼孜或是“相传”以及如今的《怀来县志》，肯定都错了。
纪元六百四十伍年（注1），唐太宗李世民或许来到这里，或许他真的驻跸此山，或许那个遥远春季的某个晚上，这哀宛之声也的确在这位帝王的梦中响起。然而，鸡鸣山这个名字确当真和他没有关系。
古道边弥集着无数的修车铺，大车店和饭铺子。每家店铺无一例外地悬着红灯和各种红色的脏窗帘。店外临古道边，停着成排的卡车，庞大如机车车头。被雪打湿的地面更显漆黑，似乎一脚踩下去便会渗出油来。
店铺的名称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西北风”，原来是一阵西北风吹掉了“西北风情”的“情”字始然。“红灯照”门外悬挂二十个肮脏的破灯笼---比当年随着义和拳闹扶清灭洋的红灯罩还夸张，到了天黑，真个灯火辉煌，以至于窗子下面那白地兰字的墙体广告大老远就一目了然。唤作“尸体保鲜。”---来自异乡的矿工死在矿坑，偶遇仁义点的老板还能往家里稍个信。走在这古道上---千里万里来奔丧。老老少少，忍泪吃上人家几顿饭，千恩万谢，怀里揣上两万块人命钱，抱着骨灰回故乡。
那时，含泪劝灾民的慰安大师余秋雨还没出山，这回乡之路该是多么凄怆。在这之前，尸体便放存在一个能制冷的玻璃柜里等人来。矿难频发，于是出租此柜竟成暴利行当。美名曰“水晶棺”。---真幽默。这样的广告，黄河两岸彼彼皆是。
别扯远了，我膝盖冻得打不了弯，还是跟着金库找吃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