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路过黄村

发布: 2010-11-25 19:58 | 作者: 楚尘



    ……就这样我们到处晃荡,一个
    冒牌者和一个仅仅的一半:既没有达
    到存在,也没有成为演员。

    ——  里尔克《马尔特札记》
      
       一
      
       黄村是一个地名。虽然我们可以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地图上能找出若干个与此同名的地方来,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去过的这个叫黄村的地方大概只有一个,而且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跟我的一位叫李德成的朋友能够扯上关系。李德成是我在大学期间唯一的一位不是在本校认识的朋友,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南京的一个叫奥杰的酒吧里拿着一把吉它自弹自唱,他的声音有点浑厚,但不够圆润,大概是唱得不多的缘故,他的演唱远不如他弹奏的指法那么娴熟。当时,李德成的身边还站着几个黑人,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把吉它,李德成后来告诉我,他正准备与他们组建一个乐队,这是组建前的一次友情演出。几个黑人朋友来自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他们在南京大学留学,学习古代文学,李德成当时与他们一起讨论给乐队取名的时候,他们一致想到了“唐朝”,可惜,好事多磨,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组建乐队的事后来不了了之。几年之后,中国的北京也出现了一支叫“唐朝”的乐队,我知道的时候,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我想,要是当时李德成他们如愿的话,恐怕几年之后的这个叫“唐朝”的乐队只能另改名称了。我之所以对此事感到有些遗憾,是因为组建乐队的事如果能够实现的话,我大概也是“唐朝”乐队的一员了。不过,这倒没有影响我们以后的交往,我后来经常背着在大学里靠省吃俭用攒钱买下来的吉它,去与他们交流,演奏我们自己作词谱曲的歌。黑人朋友后来临走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在北园的紧挨教学楼的那个草坪上搞了一次小型的告别演出,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李尤的。那是六月的一个晚上,原计划本来是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搞一次自娱自乐的演唱,由于吸引了更多的北园的朋友们,这次告别的聚会倒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演唱会,我记得后来草坪上的同学越聚越多,那个场面到现在仍让我激动不已,我们唱了很多歌,到最后似乎整个儿成了一个大合唱,那些围拢过来的校友们情不自禁地与我们一起唱起来。后来有很多校友碰到我的时候,仍对那一晚记忆犹新,都向我声称那是他们大学期间在北园度过的一个最美好的夜晚。
      
       过了一个月,黑人朋友萨姆松等人和李德成先后离校,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就会怀念那次告别的聚会。虽然黑人朋友与我分手的时候一再嘱咐我以后有机会去他们的国家聚聚,但到现在我仍感希望渺茫,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碰面。见不到黑人朋友倒在常理之中,可是毕业以后,我与李德成见面的机会也一直是一个零,我时常跟李尤感叹自己身不由已,按理说,如果真正想见朋友的话,还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问题是我总是抽不出时间来,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我记得我和李德成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那年七月底,当时我和李尤已谈了一个月的恋爱。我们分手之前在儒林酒家吃了一顿,在座的有我与李尤,还有李德成与他的女朋友张小雅,张小雅是商院的,念大二。李德成把他的那把吉它送给了我,他说留给我做个纪念,而且他认为把它带回黄村也不方便,行李已经够多的了。李德成和张小雅与我们后来在汉口路分了手,我记得他当时跟我与李尤挥手时说了一句:“希望你们以后有机会去黄村找我。”我到现在仍记得李德成向我们挥手告别的姿势和表情。
      
       遗憾的是,虽然黄村这个地名对我来说耳熟目详,李德成在校时不知跟我说过它多少次,但是至今我也搞不清黄村到底在一个什么地方。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二
      
       这是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事情。时间又过了八年。八年的时间足够使人忘掉很多从前的事情。大学毕业后我感觉自己再也没有轻松过,为了努力地活下去并且尽量活得快活一些,我先是被一些单位选择,然后自己又不停地选择其它单位,我一直想找一个能够使我游刃有余地大干一番的地方。然而,遗憾的是,尽管我南来北往地去过许多城市,在那些城市我留下过一些痕迹,但我总是未能如愿以偿。至今我仍在马不停蹄地寻找着,我顽固得还没有丧失掉希望。
      
       在大学毕业后最初两年的时光里,我多少还有一些闲情逸致去拨弄拨弄自己的吉它,李德成的那把吉它我也一直放在身边,当时在单位,像我这样拥有两把吉它的年轻大学生绝对是一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我在单位同龄人心目中的地位一直很高,那帮朋友居然很少有懂音乐的;由于他们对音乐的无知,我顺理成章地令他们感到敬佩,当时的团委还打过我的主意,单位的头儿认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更利于做好年轻人的工作,他找我谈话想让我去干团委书记。当时,我对那个单位有些失望,一直在暗暗地等待机会逃走,所以我回绝了那个头儿的好意。两年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弹奏我的吉它,我终于跳了糟。由于经常搬家,那两把吉它就慢慢地被弄丢了,至今也搞不清楚它们是在什么时候被我遗弃的。
      
       这八年的时间除了更换工作,就是与李尤折腾爱情,李尤大学毕业后并没有与我分在同一个城市,有一段时间,为了我们的爱情,我与她来来去去花了不少冤枉钱。我们离了又合,合了又分,到最后彼此累得直想放弃这令人劳筋伤骨的爱情。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反正后来李尤也来到了南京,我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我们现在已经同居两年多了,像一对小夫妻那样在南京生活,只是至今还没有领结婚证。在下雨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我和李尤都不想出门,两个人只好呆呆地在房间对坐着,总是忍不住在雨声中感叹时光有如白驹过隙。我们俩似乎已渐渐地远离了从前的生活。我隐隐地感到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事实,时光催人老啊,我已经看到了李尤眼角上的鱼尾纹,八年前,她是多么年轻,青春,美丽……想起她以后还会老下去的模样,我总是在心里感到无奈和伤感。
      
       吉它…大学时光…李德成……。我几乎再也难以想象它们曾经属于过我,曾经与我有过关系。八年的时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李德成,还有那个与他有所关联的叫黄村的地方。如果不是由于一次偶然,他和那个叫黄村的地方大概再也不会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了。
      
       三
      
       有时候,我不能不感叹生活的确是如此荒诞,充满了偶然与必然的扯不清的关联,我万万没有料到,我在八年以后的一天,居然稀里糊涂地路过一次黄村,并且在那个叫黄村的地方寻找我在大学时的好友李德成。
      
       好了,我不想再拐什么弯了,还是让我们去黄村看看吧。我要让你们知道,那些在黄村发生的与我或者与李德成有关的事情,为什么是那么令人莫名其妙,那些令我焦头烂额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仍让我心有余悸。
      
       因为我没有想要去黄村,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我是如何偶然路过黄村的:
      
       那也许是一个与昨天和未来没有什么两样的一天。那天傍晚下班后,我没有像以前那样买好菜后等李尤回来做饭。我回家后把公文包放在桌上,点燃了一支烟,我坐了下来,突然感到自己再也不想动了。我陷入到沉思之中,把头和身子埋在沙发里一口一口闷闷地抽烟。我模模糊糊感到自己忽然对此刻面对的生活有一种厌倦之情,房间里的气息熟悉得让我憋闷,我在心里不禁对自己与李尤这几年来的生活感到怀疑这难道就是我们当初追求的生活吗?我越想越提不起精神,我感到我与李尤之间的生活已经出现了一道罅隙,但毛病到底显现在哪里?我尚不能明细地察觉。我也相信不久的将来这种状态会慢慢地有所改善或者渐趋更好(但只有鬼知道什么时候!);问题是现实是一回事,未来又是一回事,麻烦的事情在此时很容易在我身上出现我这个人向来对一切没有足够的耐性。所以,在那一刻,当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我的时候,我一刹那间感到自己有点心灰意冷,我没有让自己去菜场,虽然我的肚子已经饿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想动弹。我在那里吞云吐雾,破天荒的。当我听到李尤把她的钥匙插向锁孔的时候,我发现黄昏已经过去,夜晚早已降临,我手中烟头的微光把房间里的黑暗照得更黑。李尤把门推进来的时候,大概从走廊上透出的微光中看出了一个笨拙的身影,她吓得一声惊叫,慌忙中拉开电灯(她把开关线拽断了),她从来没有看到我在这样的时刻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她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她哭了。她看上去显得很累,单位离家很远,每天早出晚归地赶路是很辛苦的。
      
       我一向受不了女人的哭声,我只要一听到她们的哭声,心里就会紧张得发慌。我开始心烦意乱,我感到房间里突然生长着一种与我对抗的东西,我根本无法招架。李尤还在轻轻地抽泣着,仿佛受到无穷的委屈,她把自己摆在房间的正中央,她的包还挂在肩上,身体在抽泣中微微地摇晃着。我再也不能与她这样对峙下去了,我难受极了。我突然在房间里吼了声:“我再也不希望这样生活了,我已经烦透了!”我的声音使李尤吓了一跳,皮包从她的肩上捷速地滑了下来。她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感到自己快要疯了。我开始在房间里砸东西,那些平时靠我们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被我抛向了地面,顿时,房间里充满了各种怪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刺耳。李尤被我的行为惊呆了,她开始放声号啕大哭,她很快地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拚命想挡住我的双手,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想使我停止动作。我砸了一阵,慢慢地没有了力气,就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突然听不到李尤的哭声了,我抬起头看她,但见她眼角上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淌。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鼻子也微微地有些酸涩,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有些伤心。我把视线伸向了窗外,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一些人家已经关门睡觉了,而我和李尤尚无一滴水一粒米下肚。然而,我们都不想吃任何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尤已经在收拾这个被我破坏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那些玻璃的碎片和被我搞坏的一些物件,在李尤的清理中,发出了一些令人不舒服的声响,我不禁皱紧了眉头。我们一起精疲力竭地坐在房间里,呆呆地望着房间那些少了东西的地方或者互望着对方。我看见李尤右手的大拇指头还在流血,那可能是刚才划破的,可她还浑然不觉。我不禁心头一阵紧缩,一丝淡淡的感伤再次油然而生。
      
       我说:“李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李尤听了我的话,竟然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说:“你以为我不感到累吗?只是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了。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有像当初希望的那样?”
      
       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才说出一句:“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尤有些警觉地问我:“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下去呢?”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