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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数

发布: 2010-9-30 20:17 | 作者: 阿乙




       
       ▇ 李继锡
      
       2000年10月7日,在距红乌千里外的鱼镇,玻璃厂劳资双方对峙一下午,最终,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办公室谈判。谈判结束,他拨开众工友,扬长而去, 老板取得胜利。40多位被领袖背叛的工人,领走1000元,散了,只剩李继锡跪挡在门口。老板指挥会计、出纳、打手从他身上跨过去,见多识广地走了,他们 边走边开心地聊,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李继锡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办公室的门已被撞开。
      
       老板跑来探李继锡鼻息,脸色煞白,及至李继锡哼唷一声,忙说,“我给你2000元。”李继锡没动静,他接着说:“你要多少?”李继锡伸出三根手指。
      
       眼见那手指像死鸟扑落于地,老板说:“你别死,我给我给,不就是3000元吗?”
      
       “谢谢。”李继锡说,又背过气去。不过他终是还过阳来,数钱时还用指头矫健地点了点口水。老板说:“3000元在你们老家都能买一个媳妇了。”
      
       2000年,3000元能买的东西琳琅满目,可以是一台29寸超平彩电、一张驾照,也可以是一个商品粮指标,而李继锡要买的是一部历史。这部历史维系于神 医何辉东的一针,六个月前,李继锡穿越袅袅生烟的香炉,走进神迹频现的何氏中医诊所,何医生叫他褪下裤子,弹了弹那弱小的玩意,报价3000元,因此才有 穷汉李继锡万里赴粤打工这档子事。
      
       这一针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只猴子,李继锡可能要永远糊涂下去。当时耍猴人假戏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连襟对李继锡说:“死的是什么?”
      
       “一只猴子。”
      
       “不,是历史。”
      
       “连襟,说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来,生元谋人,元谋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顶洞人,于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颛顼帝高阳氏有后裔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有后 裔理徵,理徵得罪纣王被处死,儿子利贞仓皇逃难,为活命,改姓李。这就是我们李家的来历。你说利贞逃不及,被斩了,今天还有你我么?”
      
       “没有。”
      
       “这李利贞便是我们的始祖,传至我们不知经历多少朝代。今天我们长成这样子,鼻子这样,嘴巴这样,眼睛这样,都是历代祖先艰难进化的后果,而历史上天花、 瘟疫、饥荒、战乱那么多,只要有一个祖先死掉来不及生育,那条通往我们的链条就断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现在你无后,不仅意味你一人无后,同时还意味你 祖先你祖宗,他们几千年几万年修炼的,积德的,也无后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2000年10月8日,李继锡卖掉工友遗留的物什,凑上零钱,买到硬座票,准备像护送国宝一样,将这3000元护送回老家的何氏诊所。他将钱作上记号,塞到信封,又包到塑料袋,卷三卷,缝死在腰包里。他勒住腰带,系了死结。
      
       在寄放被褥时,老乡建议将钱汇回去,但这意味着多支出30元手续费,更重要的是,没人能保证钱在邮局流通不出一点问题,要是家人不在,单子被邻居领走怎么办?
      
       中午,李继锡到达鱼镇火车站候车室,观望一圈,选定空荡位置坐下,不久有尿意了。待从厕所回来,对面多了对男女,女的头发染黄,眉毛文绿,嘴唇涂红,五颜 六色;男的头顶是肉,脸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肉上绣一条青龙。天气还好,不会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紧扣厚西服的李继锡。
      
       李继锡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对方看出点什么,准会跟上。他坐下,故意跷起二郎腿,一闪一闪,那男女却是鸡啄米一样啄着彼此的嘴唇。李继锡稍显坦然,想起 带现金投宿旅社的旧事,在看见二人间已住进一位生人后,他欲退房,老板只是说,“你担心人家,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清晨李继锡醒来,果然看见生人抱着巨 大的行李箱在睡。
      
       检票口拉开时,旅客像鱼儿呼喇喇涌去,包括那对男女。李继锡等什么人也没有了,才走过去。过道、台阶和月台空荡荡,以至能听到钟声尾音的消失,北京时间下午1点整,这意味着还有24小时就可以回到贵州了。
      
       这时,在我们红乌镇——
      
       超市老板赵法才在下棋,忽然心痛,原来是巷道传来轰鸣声,他说看见了一道绛紫色的旋风,但棋友说分明什么都没有;金琴花在做白日梦,这个梦将在傍晚时说给 狗劲听,她说她看见自己潮湿的豁口,男人正欢喜地进犯这个豁口;狼狗在调配午餐,盐放多了,不利于心脑血管,因此掺了很多水,虽然掺水后没有香味了;艾国 柱在红乌唯一的火车售票点文亭宾馆买票,忍不住将自己要去上海一家影视公司上班的消息炫耀出来,冷漠的姑娘只问拿多少工资,他说还不清楚;于学毅在择菜, 择得很好,很小时他就知道怎样听大人的话,母亲说:“你可以看些书。”于学毅“嗯”了一声;小瞿在擦拭汽枪,他像小狗一样蹭着雷孟德,“哥,你说我们要是 生活在梁山该有多好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说是不是,哥。”
      
       李继锡走进车厢。
      
       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他穿过打扑克、往座底下塞行李以及端滚烫方便面的人,找到座位,为它没有被占而欣喜。甚至这里还有点空。他脱下鞋,将双腿搁在对面,假寐起来。不久,有两人走来,他仓皇收起脚,竟是那对男女。
      
       “你好。”那男子说。
      
       李继锡点点头,全身力气用在克制脸红上,可是越控制越有,因此他闭上眼,装作要延续被中断的梦。不久一声咔嚓惊动他,是男子在开饮料。“你喝吗?”男子 问。男子的头是斜仰着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俯视着李继锡微隆的腹部。李继锡想,他们刚才一定在猜我的钱藏到哪里,这罐饮料就是侦查结束后扔下的诱饵。
      
       “不渴不渴。”李继锡说。对方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他们知道用没毒的饮料来瓦解我的警惕了,防不胜防,李继锡将手叠于腹前,看着窗外,余光监视着对面。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面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里边藏着什么小动物,不一会那里果然伸出绿尾巴来,李继锡确信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说是鼠类、虫子都不像。等到男 子夹出来,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绿色的它不停摆动,试图咬住男子的手,被粗暴地甩在茶几上。男子松手时,蜥蜴张望一下,定睛朝李继锡疾速爬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
      
       李继锡跳到座位,搂住腰包,大汗淋漓地看着那对男女弓下腰,趴到地上,从座底下寻找到蜥蜴。这时李继锡背已湿透,嘴巴却是奇异地搭起讪来,他关心受伤的它,就像关心对方的孩子。男子只应一声“哦”。
      
       李继锡说:“我要回老家做手术,肚子长了一个瘤。”
      
       他们没有接茬,这样倒也自在。
      
       晚7点,男子泡方便面,女子抛下游戏机,说:“怎么不给我泡?”
      
       “你不是有盒饭吗?”
      
       “盒饭冷了,我要吃热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面,女子推回来,“不行,你去给我泡。”
      
       “你有完没完。”男子吼起来。两人由此互称贱货,扭打起来,有时是女子半个身子靠到窗户,有时是男子腿骑于茶几,李继锡退无可退,想喊喉咙却像卡住,直到喧闹声引来乘务员,他才算喘出气来。
      
       乘务员走掉时,李继锡跌跌撞撞跟上。在乘务室,他解开衣服,露出汗湿的腰带,急速抓过桌上的剪刀。
      
       “你干什么?”乘务员厉声问。
      
       “我要把钱取出来,我的钱系死在这里了。”
      
       “取钱干什么?”
      
       “求你帮我保管,他们要谋我。”
      
       “谁谋你?”
      
       “就是刚才打架的那对男女。”
      
       “你有证据吗?”
      
       “他们总是故意过来挨我。”
      
       “那你损失什么没有?”
      
       “还没有。”
      
       “没有就不能说明。你等发生了什么再来报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首长,他们真的是贼,我一百个看出他们是贼。”
      
       “你想多了,像你这样的乘客我见得太多,你喝口水。”
      
       “首长,不是这回事,是真的。”
      
       李继锡跪下,将剪脱的腰包呈上,那乘务员迟疑了下,说,“好吧,好吧,下车前找我,我还给你。”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抛进去,又推上抽屉,锁好了。
      
       这比银行还保险啊。李继锡走出时,全身散发出无所事事的轻松,以至要张牙舞爪地挠背上的痒。可是一俟回到座位,他便醒悟到那贼原是狼,不是偷不着就歇手了 的,分明还要气急败坏地报复。那男子瞟了一眼李继锡,继续恶狠狠地削起苹果来。这水果刀趁着黑夜抹上喉结,我李继锡就会死在这没有亲戚、兄弟、老乡的火 车,李继锡这样想。
      
       火车过隧道时,男子站起身,李继锡仓促也起身,欲朝乘务室走,男子恰好走出,占住那边过道,李继锡旋即返身朝厕所走。厕所门关着,李继锡猛擂,里边人叫嚷 着还没走出,他便已挤进去。他哆哆嗦嗦插上插销,又用力拉,拉不动,方松下一口气。不一会儿,窗外有了点光明,他悲哀地醒悟,自己这是逃成瓮中之鳖了。门 外响起杂乱的叫骂声,那不单是文身男子一人在叫骂,好像整整一火车的人都在叫骂,他们愤怒的拳头雹子一样擂起来,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这个旅途精神病患者推开车窗,钻出去,像一袋水泥结结实实掉了下来。火车正开过我们红乌镇铁路坝,那里摆放着一床按摩城的席梦思——天知道它是被弃了,还是要放在这里晒细菌——李继锡扑到上边,跟随着它冲到被水浸得松软的田里,滚了几圈。
      
       呕出几口血后,李继锡动弹不得,躺在那里不知死活,只是有点遗憾。待手头有了气力,摸到空空如也的腹部,那强大的痛苦才涌上来,3000元丢了,白干了。
      
       他下雨一样下掉许多无声的泪水,爬起来,走进红乌镇。
      
       这时天空灰蒙蒙,时间是傍晚7点30分。朱雀巷小卖部的店主将账本递过来,说:“你一个大超市老板,还来照顾我的生意,呵呵。”赵法才签过字,接过56° 封缸酒,饮了一口朝前走,前头有块檐雨蚀刻的巨石,既是他的龙椅,也是他的电椅;金琴花被推进玄武巷的公安局指挥室,身后有人说“站好”,她说:“我犯法 了吗?”没人搭理,她研究起墙上的规章制度来;家住青龙巷的狼狗从饭后的打盹中醒来,自感血液粘稠,连饮了两杯水,但血管还是像交响乐一样腾跳,他禁不住 泪眼婆娑;艾国柱听到电话铃声,父亲说“你的”,他走去接,对方自称姓何,也写点文学诗歌,不如到白虎巷夜宵摊切磋一二;于学毅在洗碗,放水时,他提起 《生命特异现象考察》看,等水冲满盆子,他小心折叠好书页,他和母亲商量好了,每天看20页书,不去求知巷了;小瞿在明理巷家中和自己打一种叫王三八二一 的扑克,雷孟德说瞌睡死了,无聊。雷孟德实在忍受不了下身的燥热。
      
       我们红乌镇长宽各两公里,就像规整的小盒子。生活其中的人早知哪里的下水道没安井盖,哪里的羊肉串是死猫肉充的,哪里的库房能铲到做灶用的黄沙,哪里的阴道像公共汽车一样积满泥垢,闭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可当它们出现在李继锡面前时,陌生得像一堆刀子。
      
       我们爱恶作剧的天性也加重了这个外地人的屈辱。李继锡如果从农贸街往南一直走,穿过朱雀巷、建设中路,花15分钟就能走到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了,可是不时 出现的我们像是早有预谋,共同给李继锡指了一条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路,李继锡在瓦砾堆、鸡棚、死胡同和工厂食堂折来折去,摸到一间漆黑的大房子。敲了很 久,才知是下班的汽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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