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劫数

发布: 2010-9-30 20:17 | 作者: 阿乙



献给六个本地人、一个外地人,或者这世界的随便什么人

 

      这个火车站是荒谬的所在。如果不是产权不明,地产商一定会拆了它,现在,野草从货运操场长到候车室,招惹来老鼠和黄鼬,我们除非着急拉屎,否则不去那里。
      
       1997年它建成时,烈日下悬浮着红氢气球,两侧电线杆拉满彩纸,我们红乌县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湿透。“出口气了”,有人这么说,大家点头把这话传了下去。也有人跳下月台,将耳朵贴在光新的铁轨上听,说:“该不会不来吧?”
      
       “除非是国家把这铁路拆了,火车都死光了。”一位老工人应道。大家被这掷地有声的声音稳住,讨论起武汉、广州等大城市来,好似红乌已和它们平起平坐,今晚爬上火车,明早也能看到天安门升旗了,不知道北京的早晨冷不冷。
      
       下午5点,火车张灯结彩驶来。也许是没见过这么多前呼后拥的人,它猛踩刹车,齿轮和铁轨摩擦过度,溅出火花。我们振臂欢呼,以为火车就要停下,不料它长啸一声,奋蹄跑了,车底排放出的大量白汽,喷了我们一脸。
      
       后来我们知道,几乎在红乌站建好的同时,铁道部下达了全国大提速的文件。所谓提速,其一要理解为火车本身提速,其二要理解为有些小站必须牺牲。我们坐在人工湖畔,看着从不停靠此地的火车从对面铁路坝驰过,心酸地念顺口溜:
      
       红乌县啊红乌县,
      
       白天停水晚上停电;
      
       火车一夜过六趟,
      
       睡觉不方便。
      
       我们想这是动物园的观光车,那么多外地人坐在里边,一遍遍参观笼子里的我们,总会生出一点优越感。我们房子这么矮,路面这么破,什么像样的历史都没有[注1]。
      
       我们想它出点事。1997年冬它果然在20里外的茶铺脱轨,不少红乌人去捡碎片,据说摔得稀巴烂。然后我们和它的关系麻木了,就像习惯一个亲人打呼噜,我 们习惯它在深夜轰隆隆驶过。但就是这逐渐被遗忘的东西,三年后像故事里的伏笔猛然一抖,抖出一桩大事来。这件事割痛了所有红乌人。
      
       那天傍晚7点半,火车快要驶过红乌镇时,车窗里吐出一只妖怪来,随意得像吐一只枣核。那里的铁路坝由山石和水泥加固,一般人摔出,以颅击石,当场即可报销,可妖怪着地时却伸出前爪疾走,像麻雀一样振翅飞起,又翩然飘落于远处的田埂。
      
       他悲哀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哭泣了好一阵子,然后走进我们。
      
       此前一天,青龙巷的算命先生发癫,交代大家隔夜不要出门。人们见他的手拍紫了,对街上著名的善良姑娘金琴花说,“小金你劝劝吧。”金琴花走来心疼地说:“别拍了,好伯,拍坏了。”瞎子却是捉紧她的手臂说,“亲娘啊,明夜莫出去。”
      
       “嗯,我不出去,我相信你。”金琴花说。人们爆出哄笑。
      
       妖怪到来的这天是2000年10月8日,政府称之为“10.8事件”,我们红乌镇人活久了,不习惯记日子,因此称它为“那晚10点的事”。这诡异的事只发 生了12分钟,10点开始,10点12分结束,10点前,红乌镇狂风大作,落叶纷飞,天空裹着黑云,不时有闪电刺出;10点12分后,天空大开,闻讯而出 的人们捏着没用的伞,恍如堕身白昼。
      
       在这12分钟内,只有六个本地人像是约好了,从六条巷子鱼贯入建设中路,迎接上帝派来的妖怪[注2]。
      
       注1:《红乌县志》载,东吴都督程普驻军时见红色乌鸦飞过,猜到赤壁大捷,因此命名此地为红乌。红乌史上最高级别官员为明正德年间一文姓布政司,赴任途中病故,现红乌八景之首是“文亭墨竹”。
       注2:建设中路是红乌镇主街,长1500米,两边各有三条巷道,与主街构成一个“非”字,情形如下:
      
       求知巷 青龙巷 朱雀巷
       ———————————————
       (西)建设中路(东)
       ———————————————
       明理巷 白虎巷 玄武巷
      
       ▇ 赵法才
      
       有段时间了,超市老板赵法才每晚7点半提着酒瓶走到朱雀巷的石头边,坐到10点,去超市关门。偶尔有人问,还在想狐仙吗?他凄惶一笑。
      
       他心里有个阴险的秘密,就是像搬运工将最后几件货物乱抛乱丢,小学生将最后几个生字乱写乱画,他要将剩下的生命在这里胡乱消耗掉。他拉开闸,任烈酒燃烧内脏,湿气像毒针一样钻进脊椎,他发明了这个笨拙的自杀办法,在42岁时驼背,咳喘,白发苍苍。
      
       这样的年纪也曾让他产生拥有一匹白马的想法,他想骑上白云般的白马,离开红乌镇,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鳏夫。但在一个头发挑染了一撮黄的小年轻骑着光洋摩托 疾驰过后,这个想法就消散了。他叫住年轻人,遥遥地问:“这车是谁让你骑的?”年轻人亮出车钥匙上挂着的玉佛,赵法才便明白了。他看到对方盯过来的眼神就 像一匹幼兽恶狠狠地盯着垂垂老矣的野牛,便知老人应该去敬老院生活的道理,他不能僭越。
      
       赵法才的自弃开端于红乌镇一次闻名的捉奸事件。那件事发生后,赵法才的老婆在满是橘皮的脸扑上颗粒状的粉底,照着嘴唇画了一个肥满、鲜红的O,端来八样带肉的菜。
      
       “喝一瓶吧,”她说,“喝一瓶吧,我去给你开。”她拿出啤酒,用起子开好,“要不找杯子给你倒上。”赵法才摇摇头,找到瓶盖将还在冒汽的它细致地盖住,然后慢慢咀嚼每一片食物,他抬头时看见泪水已将她的粉底冲散,便说:“瓦妹,别多想了。”
      
       “你也不想想,她像正经人吗?每个月只拿500块工资,哪里有钱买摩托车,买手机,哪里有钱交话费,她用的化妆品都是羽西的,有几个人用得起?”
      
       “别说了。”
      
       “你要是还惦记着,就去找她,把我们娘儿几个扔了吧。”
      
       “别说了。”
      
       他中止晚餐,起身去超市,在路上他买了一瓶白酒,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那个宏大而默然的自残计划。
      
       在很远的时候,赵法才曾是名从容的砌匠,细致地调好一桶泥,用砌刀将泥均匀地抹到砖头的四个边沿,将另一块砖对准贴上去,这样一块块往上贴,贴到房主没钱 了,就封顶。但在女人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生下两女一男后,诗意的生活结束了,他的房屋被工作队扒光了,裤腿像是有三只饿狗扯着,他再也不能骑在屋顶上吹口 琴,欣赏自己漫山遍野的作品了。
      
       他扔掉最后的烟头,做生意去了。
      
       他曾买来半仓库的铁观音,以为能改变红乌人的饮茶习惯,但最终还是将它们一套套送给工商、税务以及每个为我所用的人,悲怆地送了三年;他也曾翻《辞海》来 给店铺起名,但在最后盘下这间超市时,他想都没想就叫“好再来”,既然长途公路边几十家店铺都叫“好再来”,那就说明它经过市场检验。
      
       他学会对偷喝汽酒的儿子咆哮:“你喝一瓶,我们从老远运来的100瓶就瞎做了,白做了,什么利润也没有了,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有天他做了很多事,干渴得要死,喝了一瓶啤酒,女人歪斜的身影便从黑暗中移过来,女人说:“喝吧,都喝光了。”
      
       他像是刚杀了人,十分负罪。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