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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拎着一袋自己的阳光”——严力诗歌艺术散论

发布: 2008-12-12 09:45 | 作者: 沈奇



当代先锋诗人与艺术家,一般而言,大都做到尖锐的做不到广阔,做到深刻的做不到亲和。读严力,则常有两者兼具的审美快意。尖锐与广阔的矛盾,来自创作主体生存体验的广狭及人格力量的强弱,深刻与亲和的相悖,则与其语言天赋和美学趣味息息相关。严力既是先锋诗人,又是著名的前卫画家,无论是在他的画中还是诗作里,我们都不难发现其强烈的问题意识和由此形成的题材选择,广被博及,且时时点在时代的“穴位”上,乃至不时有观念凸露以及观念演释的嫌疑。但严力的优势在于守住了“亲和”,这是新时期以降的各类先锋艺术的突进中,急于“深刻”的人们所一再忽略了的审美元素。读严力读久了,自会体味到一种悖论式的现象:原来“深刻”也可以轻松道来,而“尖锐”更可以迂回而出,且广阔,且亲和,且充满阅读快感。这是那些端着架子、皱紧眉头、凌空蹈虚而满是妄念的创作者所无法想象的。我们一再将现代诗弄成政治、弄成运动、弄成青春大“party”或则翰林文字、庙堂意识以及别的什么,只有那些生来健康的诗人(我是指心性的健康)才始终记着一个常识——说到底,诗只是一门艺术,一门如何想着法子打比喻说“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话”、把存在的真与人性的善还给人的艺术,尤其对现代诗而言——而这份“健康”,严力从来不缺,以至当他在谈到十分重要的“题材问题”时,也会做出这样轻松的判断:“选择合适的题材会让你发现自己的天赋。”(4)

是的,是天赋,语言的天赋,通过改写语言来改写世界从而将世界的真相轻松而又深刻地转告人们的天赋。这种“改写”在许多诗人那里,只是刻意求创新,刻意去生造一些“前所未有”的晦涩意象或匪夷所思的奇情异技,以及精神乌托邦化的呓语梦话,结果让世界变得反而不真实,乃至令人望而生畏。在严力这里,“改写”一词回到了它的本义。具体而言,即只在改写,无涉生造,同时还必须获得整体的创造性艺术魅力,以造成既亲和又陌生化的审美效应。除了有机地切断高度通约化了的语言逻辑链条,以求切断我们同世界习惯性的逻辑关系而获得个体在视角之外,诗人严力不再强行改变我们日常交流中的基本语言样态,而着重力和机心于它的重新剪辑与构成上。这有点像他的绘画创作,构图简括,观念性较强,语言元素不求繁复,够用为止,主要在图式、观念及语言元素的构成与协调上下功夫。如此生成的作品,无论其诗其画,皆读来语境畅朗,语感亲近,有直接明快的审美享受,而读后的回味,则平生几份增殖效应,有不断加强加深的文本外张力令人难以释怀。尤其于诗,在有效保留了语词的原生态(包括原生态的生活细节与生存肌理)而致亲和不隔的同时,又经由新的语序编码,构成出人意料的联想空间和充满歧义的灵动意涵,于合理处生不合理,于不合理处生合理,看似随手得来,实则处处匠心独运。

譬如那首多为人称道的《酒和鬼相遇之后》(一九八七)。明明写的是酒鬼,却偏说是“酒和鬼相遇”,将司空见惯而见惯不怪的“酒鬼”一词很顺溜地拆开,遂将一个平常的酒鬼变为“一个酒和鬼在他体内相遇之后的人/躺在纽约下城的街上/他原封不动的十点钟也躺在那里”,平常顿生异常,现实成了超现实。接下来,“他好像曾翻了十二点钟的一次身/有人在他身边放了一罐/下午一点钟之后的啤酒/啤酒被另一个酒鬼顺手的四点钟拿掉”。戏剧化的情景中,原本作为主角的“酒”与“鬼”,暗自被“时间”替换:“一辆救护车的下午六点把他运走/看热闹的邻居告诉我/他死于昨天的夜里/昨天有夜里的一场大雨”……非理性的“酒”与“鬼”一步步被理性的“时间”(在时间观念空前强化的现化语境中)所宰制,而生命的无常与生存的无奈,尽在这与“时间”同样理性的纪录中被演绎得淋漓尽致。诗中所有的语词都是日常流通的语词,所有的情景都是日常可见的情景,却经由这样的“改写”,转化为十分诡异的画面和发人深省的意涵。这种用日常细节编排超现实意境,用平常话语说出不平常的意趣,在严力的诗作中,已成为随处可见且随心所欲般的绝招。

一位优秀诗人的风格形成,主要在于其语感的不同凡响,而语感的差异则来自其修辞策略的不同取向。在这一点上,我们得承认,严力确实是现代汉语之语词世界里,最机智也最调皮的“大孩子”之一。高度资讯化、通约化的现代汉语,在严力的诗歌写作中,似乎无需增加什么特别的因素或强敷的色彩,照样会变得新奇、生动起来,产生丰富的诗性表现力。这里的秘密通道有三条:

其一,对动词的高度重视和精妙使用,以及动宾关系的戏剧化重构。例如:“这一年里书籍都团结在书架里”;“笼子去为鸟儿建立天下”;“哭出眼泪里咸的知识”;“穿暖冬天这冰凉的棉衣”;“很小的食欲在很大的盘子里呻吟”;“椅子的姿势垄断了/所有坐下来的话题”;“那路/吃掉许多脚印”等;

其二,对日常语词之日常所指的解构性改写,使之陌生化,歧义化。例如:“气球的气数已尽”;“一年里只有风在风尘仆仆”;“一条死后才成为野狗的狗”;“一个酒和鬼在他体内相遇之后的人”;“我看见了黑还在继续暗下去”等;

其三,将明喻的修辞作用发挥到极致,以求“从既成的意义、隐喻系统的自觉地后退”(于坚语(5))。例如:“我最沮丧的是申请青春却被增大的年龄拒绝”;“用历史的蛀牙去咬现在的糖”;“秋天的突然出现使绿色的情绪措手不及”;“……坐了一屁股第三世纪宗教的寂寞”;“一条烂绳子松开的历史”;“他看到所有的家具/比猫还会撒娇”;“夜晚像狗/叼吃着门窗里漏出的光”等。

从上述随意的少量抽样中,我们已可充分品味到严力诗歌语言的风味所在。准确地说,应该说是“风度”所在——母语的风度,现代汉诗的风度。作为当代中国先锋诗人群落中,较早国际化了的严力,虽然在其诗歌精神方面,带有明显的西方艺术气质,如理性、观念化、辨析性及问题意识等,但在语言层面,却始终是一位“被母语套牢”的诗人(严力语(6))。

这种自觉认领的“套牢”,一方面,保证了诗人与母语语境中的存在脉息息息相通,保持在场的亲和性与写作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也促使诗人在母语的语境中,以国际化的视野,不断擦亮其盲点,开启其亮点,增加其更多现代意识和现代诗美的可能性。就此而言,应该说,严力是有特殊贡献的。在现代汉诗的语言世界里,严力颇像一位精明的投资人,无须挖空心思地苦恼于怎样去更多融资,只是悄悄改变其投资的方向,便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从而向我们证明:仅就现代诗的写作而言,对作为现代汉语形态的母语,无论是盲目地信任或盲目地不信任,都是不可取的。一种语言有自己的身世,也有未知的奇遇——诗人严力对现代汉诗的创造性贡献,使我们对现代汉语的诗性表现之可能空间,有了更多的自信和希望。

而关键是,作为诗人,当代中国诗人,你除了要拎着“一袋/生活的重量”之外,更要学会如何找到“一袋自己的阳光”拎在自己的手中:

很久很久地
我继续站在路口品味自己的生命
日常是多么自然
太阳拎着一袋自己的阳光
——《早市的太阳》(一九九五)


这便是严力诗歌的秘密之所在了——而率真使人大气,而持久使人富有,三十余年的诗路历程,“老先锋”严力还是那样活力四射,风度不减当年。尽管,晚近的严力诗歌创作,渐渐出现了一些为他自己所形成的风格时尚所束缚的迹象,比如间或的重复、缺乏控制的过多分延而影响及效果的集中、部分语感的惯性顺滑及赘语的衍生等,有待破茧重生,再创佳绩。但对这位诗人的阅读与研究,在当下的诗歌进程中,依然显得十分亮眼和富有价值。当然,作为严力诗歌的持久钟爱者,我们更期待着在新世纪的“诗歌早市”上,看到这位“拎着一袋自己的阳光”的阳光诗人,以更新的光耀,不断擦亮我们日渐疲惫的眼神。

注释

(1)(2)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叶芝》,《艾略特诗学文集》,第169、3页,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3)沙克:《修补良心的现代艺术家严力在行动》,转引自《还给我——严力诗选(1974—2004)》,第233页,原乡出版社,2004。
(4)严力:《诗歌的可能性》,《还给我——严力诗选(1974—2004)》,第189页,原乡出版社,2004。
(5)于坚:《棕皮手记·从隐喻后退》,《棕皮手记》,第246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6)严力:《套牢和解套》,《还给我——严力诗选1974—2004》,第209页,原乡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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