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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小小鸟(二之二)

发布: 2010-7-15 19:34 | 作者: 陈河




       
       十五
      
       在马红堡和杨靖邦被打死的第二个晚上,西皇后街的月亮河卡拉.OK酒吧还被警方的黄色警戒线团团围住。在酒吧外边的一个墙角上,在这里的中国留学生已经摆设了马红堡和杨靖邦的照片相框。留学生陆陆续续过来了,在这里点上了蜡烛,放上了鲜花,还有人把一些写着文字的卡片留在这里。除了留学生,本地的白人黑人市民在看到英文媒体报导之后,也有很多人过来悼念。来悼念的人群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认识两个死者,大部分的人不认识他们。来悼念死者的人手里拿着蜡烛,烛光照亮了他们伤感而善良的脸庞。有很多个女孩子相拥而泣。西皇后街是渥太华一条富于文化气息的老街。有一段卖最新潮的服装,有一段是先锋派的画廊,还有一段是古董街。而发生案件的地段有很多音乐酒吧,其中有一座楼是北美闻名的电视音乐节目MUCH MORE MUSIC的制作棚所在地。在每个周末,他们会在马路中间搭出一个台子,邀请欧美当红的流行歌手来演唱,这个时候街道交通会封闭,变成步行街,人潮会挤得水泄不通。上周来演唱的是BACKSTREET BOY。这个周末,北美最红的歌手碧昂丝(BEYONCE)来做和歌迷见面节目。她听说附近有个酒吧俩个唱歌的年轻人被人枪杀,心里觉得难受,于是也去了马红堡杨靖邦他们遇难的地点献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当红的碧昂丝的活动上了电视头条,在播出的同时插入了两个中国年轻人的照相。北美以及世界很多地方的人在看碧昂丝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两个遇难的中国留学生照片。
      
       在川流不息的悼念者中,有一部分的中国学生始终聚集在一起,他们站在风中,脸色显得十分迷茫。这些学生主要是来自和马红堡杨靖邦同类的学校的留学生们。他们两个人所在的那些学校还算不上大学,只是大学预科。其实在这里还有更多的中国学生,比如著名的渥太华大学、西安大略大学、皇后大学。但是这些个名牌大学的中国学生对于马红堡杨靖邦的死好像没有给于特别大的关注。倒是那些二三流的大学和预科学校的中国学生对事件反应强烈,因为他们都属于一个类型的学生。在两个死者的家人还没到达之前,他们聚集在马红堡生前的学校的一间会议室里,商讨着事情。现在他们要面对的问题是,在网络上的很多中文网站上,出现了大量的质疑的舆论。两个不到二十岁的留学生为何能驾着奔驶、法拉利跑车,为什么半夜还泡在卡拉OK酒吧?那些质疑铺天盖地而来,让这些受到深度刺激的孩子再次受到了打击。
      
       一段比较客气的评论来自一个据称是教育学家的人:
      
       我觉得,这两名留学生应该是所谓的留学阔少一族。近年来,很多政府企业官员或商人暴富,从家长到孩子都不能体会赚钱的辛苦,所以挥金如土。这些暴发户把子女送到国外学习,然后秘密把自己的资产转移到国外去。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高消费的习气。
      
       更多的是不客气的。一个署名“反腐敢死队”的说:给那些还活着的留学垃圾提个醒,你们不管在哪里,都还是垃圾,即使到了外星球,也是太空垃圾。中国人在国外的尊严,就是让你们些无德无能的败家子们糟蹋的。你们死了几个,对中国人的尊严是一个贡献!
      
       还有一个署名“民间版中纪委”的贴子说:中国广大人民痛恨的是贪官!不是这些无辜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很不幸,成为了这种仇恨的替罪羊, 让广大人民借他们的事情表达一下民意, 也算他们为中国现在糟糕的社会环境改善作的一份贡献吧,
      
       几天来,一个叫“留学生精神家园”的中文小网站成了网民发表评论的主要论坛,大量质疑和谩骂的贴子就发表在这里。而马红堡杨靖涛的同学们也是在这里和那些对立的网民展开了激战。小留学生的文章主要是告诉对方在加拿大几乎每个人都开车,有车是每个人的基本需要;告诉人们小留学生告别家园在国外求学的辛酸之处,也告诉人们加拿大是个多么寂寞地方,学生有时学习太紧张了去一下卡拉.OK唱歌也属正常行为。但是小留学生的文章一出,马上会受到围攻,一篇文章会受到几十篇文章的反驳。写反对文章的人有的学问高深,也有的句法逻辑不通,象是背插大刀的敢死队。小留学生们拼尽全力和他们战斗,象是坚守在上甘岭一样,经受着机枪手榴弹毒气排炮甚至飞机炸弹的轰击。有几个热血一点的孩子,恨不得像老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样,大喊:向我开炮!然后抱着爆破筒和敌人同归于尽。
      
       不过尽管活着的人争论不休。死者却无法理会了。到了后半夜,守灵的学生坚持不住,都回去休息了。相框中两个孩子的眼睛在烛光里还忧郁地闪动着。路上已没有行人,不远处有几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靠在墙角上,不时举着酒瓶往口里灌几口酒。还有一只流浪猫经过了他们的相框前。小猫看到有一块蛋糕,就慢慢把它吃了,然后舔着尾巴蜷曲着睡起觉来。树叶开始飘落下来,星星也渐渐暗淡。有一只小录音机隐藏在死者照相框后在轻声地播放着马红堡参加比赛唱的那首歌:《我是一只小小鸟》。死前的五分钟,马红堡还唱着这首歌。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 当你决定为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附记
      
       故事已经结束了。任何悲惨的事件在时间的洗刷之下都会慢慢被人遗忘。马红堡杨靖邦被枪杀的事件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而周琴被割喉杀害的案件还要更早一些。他们的同学有的已经毕业,有的回到了国内,网络上再也看不到有关死者的消息了。但有一件事作者还要提一下。在不久之前,作者在约克大学的门口看到了周琴的父母。他们两人各坐在一张马扎上,一个手里拿着女儿的画像,一个拿着警察制作的凶手相貌设想画像,守在大学门口。他们坐在这里三年多了。周琴的父亲看起来特别苍老,好像有七八十岁了,其实还不到六十多岁。作者和他说过话,了解到他刚来不久的一天,在下公交车的时候因为低血糖的原因突然昏迷摔倒在马路上。人们叫来救护车送他到医院,人很快醒了过来,可是两排假牙中的上排却在昏迷时掉出嘴外,遗失在马路上,再也找不到。在多伦多配一副假牙非常昂贵,得八千多加元,他舍不得花这个钱,所有的钱他都留起来作为捉拿凶手的赏金,可是凶手还是一直没抓到。三年来,周琴的爸爸因为没有牙齿不能咀嚼,每天只能喝粥汤,严重营养不良,因此快速衰老了。前些日子,作者在一份超市门口免费派发的中文小报上看到一段消息:说周琴的父母终于带着女儿的骨灰回国了。报道上说,到了最后,周琴的父亲觉得自己整天处于幻觉里,老是梦见女儿说自己好冷。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怕自己会倒在异国土地上,这样女儿也回不去了。结果在冬天某个早上,他们用衣服包住女儿的骨灰盒,坐上了东方航空去上海的班机。同乡会派人送周琴父母到机场,听到他们在登机时轻轻地说:琴儿,琴儿,醒醒,别害怕,我们要回家了!
      
       谨以此文纪念在海外读书遇难的中国小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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