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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小小鸟(二之一)

发布: 2010-7-08 19:31 | 作者: 陈河



       然后一个身材高大手臂上有刺青的白人男护士走进来,把可移动的病床滑轮放下来,把葡萄糖输液袋子挂在床头柱杆上,推着床走向了影像核磁共振检查室。他让马红堡收拾起周琴的衣物跟随其后。

       白人男护士推着担架床大步走,在拥挤的过道十分准确前进。然后上了一个电梯,进入了空洞寂静的长廊。男护士在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推门边按了一串号码,大门徐徐开启。又走了一段路,病床停在了走廊边。一个金色头发的女护士出来,核对过周琴的名字,把病床推进M.R(核磁共振)室。三分钟后护士又出来了,让马红堡进去签一个字。签过字,他们给周琴注射了一剂药水。周琴说一种金属般的热浪开始波及她全身。

       签完字之后,马红堡往一边退,呆到了视频室里。他看到机器轰鸣着,各种指示灯光闪烁。周琴躺着的滑板被推进一个圆环。而在这个时候,他惊奇地看到了大型屏幕上出现了奇特的图像。开始他不知这个图像是什么,突然明白了这是周琴身体的三维成像。不是肉体,是她的骨骼筋脉,每一个细微末枝都在银色的暗影里突显出来了。这个图像见不到头颅,两侧肋骨似乎是两排翅膀,看起来好比是博物馆里那种从岩石里解剖开来的始祖鸟化石图。突然,图象被放大了,变成了明亮的彩色,旋转着,透明的化石鸟的骨骼图像仿佛展翅飞翔了起来。“原来一个女孩的生命可以是这样子的。”马红堡想。五分钟后,他在超声波室再次看到了周琴的身体内部。这回不是骨骼,是会蠕动的血肉和器官内脏,显示在视频上波涛般涌动的黑沙图像里。马红堡看不出图像中哪个是周琴的肝脏,哪个是她的肾,哪个是她的子宫。可他从心底里开始对它们产生了亲密的情感。到了拍X光片时,马红堡被赶到了外边的走廊。他处于一种震颤中。几乎是突然之间,他接触到了一个女孩生命这么深处的东西。他还得花好一段时间去消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手机声,是那个啄木鸟的敲木声,是从周琴的换下的衣物里传出来的。这个声音让马红堡感到十分不快。走廊里有一个不准使用手机的警示牌。一个护士马上过来示意他要关掉手机。他把周琴的手机从衣物里找出来。关掉了它。

       做好了全面检查,周琴被转到了病房。今晚要留医院观察。

       “我渴,我要喝水。”周琴说,看着马红堡。

       “马上有,马上有。”马红堡打开一小杯水,插入吸管,递到周琴的嘴边。他看到了周琴津津有味地吸着水,嘴唇不停地撮动着,显得很好玩,像个小孩一样。

       “我的手机在哪里?”周琴喝过了水,问。

       “在这里。”马红堡说。“刚才做X光的时候,你的电话响过了。我没有接。那个地方不准用手机,护士让我把电话关掉了。”马红堡的话一出,马上觉得周琴的脸色紧张起来。

       马红堡说:“你要回电话吗?我要出去一下。我要去吃一点东西了。”他把周琴的手机从衣物包里拿出来,打开,放在她手里。然后他走出了病房。

       马红堡到餐厅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打了电话给杨靖邦,说自己出事故了。

       “瞧,跟你说过,这个妞不好泡,我看出她的身上有凶兆。你还没沾边就出事了。”电话那边杨靖邦说着。

       “谁泡了?还不是你的错。你要是不睡懒觉我也就不会和她一台车了。”

       “好了好了,别争了。等等我就来。”杨靖邦说。

       半个小时后,杨靖邦坐着出租车来到了医院,手里拿着一大捧鲜花,还有不少吃的东西。他们陪着她坐着。周琴身上吊着好几条输液管,她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渐渐地睡着了。到了晚上九点,值班护士过来说探视的客人得离开了,到明天十点以后才能再来。马红堡说周琴刚出车祸,夜里是不是需要有人陪同?护士说这里的护理很周到的,不必担心。马红堡看她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她。他在一张便条上写了几句话,说自己明天会再来。晚上要是睡不着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把电话号码写在了上面,把纸条挂在输液管上,好让她醒来就会看到。

       三

       从医院出来,杨靖邦说今晚还有玩的地方。他们坐上出租车,前往一个同学的住家。

       那个同学的父亲是在北方一个老工业城市当副市长的。他今天是二十岁的生日,叫了很多同学朋友做生日庆典派对。这位同学虽然单身在这里,可已经在多伦多最富贵的区域劳伦斯街夹湾景大道买下了一座庄园式的豪宅。那是一座梦幻般的房子,从一条长长的私家林荫道进去,然后看到带大理石圆柱的古罗马式门廊。房子内部有两道旋转的楼梯,楼上有十几个房间,底层是摆满金碧辉煌家具的客厅。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酒水,几十个年轻人三五成群饮酒作乐,他们大都兴高彩烈喝得醉醺醺了,也有一部分人在唱卡拉.OK。?

       “瞧那车,牛逼烘烘的。”马红堡杨靖邦站在窗边喝酒。杨靖邦指着停在门廊里的那架银灰色的JAGUAR(美洲虎)跑车。?

       “我倒觉得那辆深蓝色的更牛逼,那叫什么牌子?很贵吧。”

       “那是宾利啊,车中极品,二十来万美金吧。”杨靖邦说。

       “我从来没有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房子,除了在外国电影上。”

       “夏天的时候这里才漂亮呢,花园里开满了玫瑰花,树上结满了苹果和梨子。上次我来的时候,派对是在后园的游泳池边举行的,叫什么开池派对。女的穿着三点式比基尼,咱男的穿着游泳裤叉,好几个不会游水的也这样穿,真他妈搞笑。”杨靖邦突然不笑了,看看左右,神色变得怪异。“其实他们家早出事了。他爸被关起来了。”

       “为什么呢?”

       “还不是拿了太多的钱。”

       “是吗?那他还不赶紧回国?”

       “回国干吗?去送死啊?他爸转到国外的钱够他花几辈子了。”杨靖邦说。

       “那他怎么还高兴得起来?看他还在唱歌呢!”

       “那怎么样?过一天算一天嘛,要不就会愁死人了。”

       我要是遇上这样的事情,一定是会高兴不起来的。马红堡想。他喝了一大口酒,心里有点发堵。不过还是暴暴说的对,不能整天愁眉苦脸啊。他站起来,和好几个人干了杯,慢慢地,酒劲上来了,心里觉得顺畅了许多。现在他觉得热身了,情绪高涨起来。他看到客厅里的灯光渐渐暗下去,男女同学一个个扭动腰肢跳起舞来。马红堡突然产生了想唱一首歌的欲望 。他有很久没唱过歌了,到了加拿大以后就没唱过。电视前现在有个同学在唱一首广东话的歌。马红堡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唱粤语的歌,他根本就不懂他唱得是什么。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点歌器上点了歌曲。于是他把一支歌名点了进去,那支歌的名字叫《我是一只小小鸟》。

       点了歌之后,他紧张得心跳不已,怕自己唱不好丢人,甚至还有点后悔自己点了歌。没有几分钟,一段熟悉的前奏音乐响起,屏幕上打出了歌名。马红堡无路可退,赶紧上来拿起麦克风,他的手有点微微发抖。其实他不必紧张,这首歌他以前唱过很多次。在老家的石油城中学里的一次唱歌比赛,他唱这首歌得过第二名。他开始唱了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 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 我永远都找不到

       马红堡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因为这个歌和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连在了一起的。这歌让他伤感,又感到亲切。但是当他唱完了这首歌,发现大家都没有鼓掌,一个个不声不响看着他。有人把客厅的灯光开亮了,马红堡看到派对的主人走了过来。马红堡和他不很熟悉的,他是另一个班级的,只见过几面。他上来后走到马红堡跟前,眼睛盯着他,距离近得几乎碰到他的头。他一把抓住马红堡的衣襟。

       “你干嘛要唱这样不吉利的歌?你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他说。他明显是已经喝醉了。

       马红堡压根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难堪的局面,窘迫地不知所措。他看到杨靖邦冲了过来,把住派对主人的手腕。他的劲很大,马红堡感到衣襟上的手松了开来。

       “哥们,多包涵了。他不是故意的。早知道你不喜欢这首,他就会唱‘祝你生日快乐’这首歌了。”杨靖邦说。

       “他是不是在笑我,说我是飞不高的鸟?”派对主人还在生气。

       “哪里是说你,其实我们大家他妈的都是不会飞的鸟。我给你陪不是了,我来给你来一首‘妹妹你坐船头’喜庆喜庆怎么样?”

       派对一忽又热闹了起来,马红堡独自退到了一边。他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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