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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巴依论

发布: 2010-4-15 20:01 | 作者: 沈苇



        1070年,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喀什完成长诗《福乐智慧》。这是维吾尔历史上第一部文人创作的长诗(长达13290),也是用回鹘文(古突厥文)完成的第一部大型作品。在双行诗体中夹杂并出现了近百首四行体诗。“在《福乐智慧》中作者还掺有一些被称为‘柔巴依’的四行诗。这种诗体在鲁达基之后经许多代人的共同努力才逐步定型的。因此,《福乐智慧》中的四行诗,就其未被作者冠以‘柔巴依’的诗体名称而加以区别这一点来看,认定它们是柔巴依早期的代表作品,是合乎逻辑的。这样,《福乐智慧》就为维吾尔族柔巴依传统的确立,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福乐智慧·译者序》,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在新版《福乐智慧》中,译者不再称这些四行诗是柔巴依。也许按严格的波斯格律来说,它们离柔巴依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我们无疑从中可以看到早期柔巴依的雏形。
      
       《福乐智慧》直译的意思是“赋予(人)幸福的知识”。它主要讨论的是“知识”与“智慧”,有着浓郁的劝喻和教诲色彩,并涉及正义、理想、忠诚、英明、勇敢、谦虚、死亡、醒悟、祈祷、感恩、善与恶、爱与恨、容貌与品行、财富与负担等主题。书中充满了精辟的哲理和机智的辩证观,如:“幸运偶尔和无知者相伴,/它却在智者中扎下根。”“有了知识,福乐和你长随,/卑微者也能飞上蓝天。”“即令你头顶蓝天,摘到星星,/你的双脚仍然离不开大地。”“幸运者啊,死亡是你的苦痛。/受苦人啊,死亡是你的幸运。”
      
       维吾尔古典诗歌十分重视格律和音韵,适宜吟诵和歌唱,诗中“歌”的成分很明显,对柔巴依的音律要求尤为严谨。有“第二大师”之称(亚里斯多德被誉为“第一大师”)的艾卜·奈斯尔·法拉比对维吾尔诗歌的韵律、韵脚和语言进行过认真系统的研究,著有《学科分类》、《论道德城居民之观点》等论著。他还是个音乐家,著有《音乐大全》一书。据说他擅长弹琵琶,能使人破涕为笑,或催人入眠。法拉比说:“规律中的根本是韵律问题,它是诗歌艺术达到至高境界的必备条件。”“没有用同一种语调的韵律组织起来的诗不能称之为诗,只是富于诗意的议论而已。”他尖锐地指出:“诗人在诗歌领域的一种倒退是:他们已误入了叫嚷的道路。”
      
       除了理论,法拉比同样注重诗歌实践。他写过这样一首柔巴依——
          
       我哪有心思打扮自己的生活,
       花样年华随箭离弦飞向天涯。
       当幸运开始,不幸又接踵而至,
       天地无言,催我们快快回老家。
      
       法拉比于9世纪初确立的韵律原则,在后世维吾尔诗人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从喀喇汗王朝到察合台汗国,从叶尔羌汗国与和卓时代直到近代,一部维吾尔文学史基本上是一部诗歌史。而柔巴依如同一条金色丝线,贯穿了文学史的始终。——它是维吾尔诗歌中生机勃勃、焕发奇光异彩的一条特殊的血脉。许多诗人的柔巴依诗作随手稿和抄写本散佚了,但留下来的仍数量可观。在《维吾尔文学史》一书中我作了一个大概的统计:《突厥语大词典》和《福乐智慧》中的“准柔巴依”,阿合买提·亚萨维《真理的入门》的正文部分,鲁提菲18首,拉失德2首(见于米儿咱·马黑麻·海答儿的《拉失德史》),翟黎里26首,古穆纳木24首,诺毕提31首……这个统计仍是很不完备的,我们期待着从维吾尔柔巴依的海洋中采撷更多的浪花和珍宝。
      
       与波斯柔巴依华丽缜密的宫廷特征相比,维吾尔柔巴依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质朴的旷野气息。它更天然,更率性,但又不丧失必要的优雅与古朴。维吾尔诗人游走在经院与民间、书斋与旷野之间,善于倾听民间的声音,向民歌学习,汲取其中的精华。15世纪的鲁提菲,称自己为“巡游诗人”,他说:“要听听农夫的规劝,他们给世界很多宝石。”这是许多诗人的共同态度。与此同时,柔巴依进入了民歌,进入了民间木卡姆,从而得到了广为传唱和传播。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维吾尔诗人集“学院派”和“民间派”为一身,对于他们来说,中亚大地,新疆的草原、绿洲、沙漠,既是他们的“民间”也是他们的“学院”。
      
       爱情仍是柔巴依中经久不衰的主题,诗人们献给心中佳丽的诗篇可以车载斗量,美人的樱唇是力量的源泉,在她容光的照耀下,黑夜也能变成白昼……诗人们不停地诉说、表白,常常把自己搞得痛苦不堪。史学和理论著作中镶嵌着柔巴依(如《拉失德史》),以体现作者的诗歌修养和生活情趣,同时也符合伊斯兰“无限图案”的装饰风格,增添了文字的迷人性。出现了以诗歌方式讨论学术的文体,如亚萨维的《真理的入门》,原来真理、知识、人性、谦卑等主题是可以用诗歌来表达的——
      
         我要送你一句有用的话,
         请你注意倾听吧!
         那就是:把骄傲打翻在地,
         紧紧抓住谦虚,再不要放开它。
      
       接下来我想重点谈谈纳瓦依(1441-1501年)和他的柔巴依。
      
       纳瓦依出生于呼罗汗国的首府赫拉特。他用波斯语和突厥语写诗,是“双语诗人”。用波斯语写的诗署名“法尼”,用突厥语写的诗署名“纳瓦依”。这种身份的分裂感促使他写下《两种语言之争辩》一书。当时,操突厥诸语的诗人用波斯语写作成为一种时尚,认为波斯语是“蜜糖”,是真正的诗歌语言,而维吾尔语不登大雅之堂。对此,纳瓦依说“不”!他用大量例子说明维吾尔语的优点:概念之准确、词汇之丰富、构词之灵活、表意之细腻等。他把诗人比作下海捞珠的人。美言带来重生,恶言则是死灰。他说——
      
       词者——珠也,其源在海。心亦海也,犹明镜也,总摄万千之词。自有下海人,始有珠出世。珠之美在璀灿,词之贵,见诸谈吐,因学人之巧思而藻丽,因言者之机锋而完美……美言之出,朽腐可以重生,恶言之来,生体须臾死灰。
      
       纳瓦依是语言的洁癖主义者,为语言之美呕心沥血的人。一生写了30多部著作,有抒情诗、叙事长诗、诗论、传记、自传等。传世作品有《四卷诗集》、《五卷诗集》(《哈米沙》)、《心之所钟》、《文坛荟萃》、《鸟语》、《天课书》等。抒情诗《四卷诗集》是一年内完成的,共3130首,45000行,用了15种诗体,其中有不少柔巴依。让我们来读其中的一首——
      
           疯狂爱你,纳瓦依变成了非人,
           如同一堆垃圾被扔在路边。
           你爱情的火焰将他烧成了灰烬,
           求你不要再送他去地狱遭受熬煎。
      
       这里表达了爱的煎熬、痛苦、无望。他的柔巴依中有夜莺、百花、明月、晨星,也有破酒馆、尘土、黑夜、裹尸布。我们常常认为维吾尔诗歌(和民歌)是快乐的,喜气洋洋的,这实在是极大的误读,我们把它们简单化了,庸俗化了。纳瓦依诗中忧伤的氛围、悲哀的语调使我们疼痛、颤栗。《四卷诗集》完成后他写道:“在荒芜的园子里,时有我的身影,/啊,干枝上一片黄叶临风。”
      
       我脑海里常浮现纳瓦依的形象。不,不是我想到了纳瓦依,在新疆我常常遇到纳瓦依——维吾尔大型套曲十二木卡姆集合了44位诗人的4492行诗,其中纳瓦依的诗(歌词)占到五分之一的篇幅!我心目中的纳瓦依是多种身份的叠加:回鹘后裔。赫拉特的执政官。宫廷艾米尔(宰相)。双语诗人(突厥语和波斯语)。两座著名清真寺的建造者。400幢城市建筑的设计师。穷人们的慈善家。画家、歌手们的资助人。文坛领袖。诗歌园丁。独身主义者。妇女们的偶像。学子们的导师……他的诗歌被人们比作销魂的美酒,但更像一座缤纷丰盛的花园。通过十二木卡姆,他的诗在宫廷夜宴上传唱,在中亚最偏远的乡村传唱,在沙漠的麻扎(墓地)传唱,在情侣、乞丐、老者、孩子们中间传唱。
      
       纳瓦依是一流的抒情高手,维吾尔诗歌的集大成者,杰出的柔巴依大师。而在深入人心、广为流传方面,维吾尔诗人中几乎无人可以与之匹敌。《拉失德史》的作者米儿咱?马黑麻?海答儿说:“什么人也没有用突厥语写过比他水平更高的诗歌。”纳瓦依曾把死神比作商人,赢取利润后转身扬长而去。在赫拉特城,人们已离不开纳瓦依,离不开他的诗。诗人之死使整座城市陷入黑暗之中。“今天——回历706年6月12日,是历史上最沉痛的日子。整个赫拉特在悲哀的气氛中苏醒了,噩耗流入每个人的心田,使它们在悲痛的烈火中熊熊燃烧。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头顶上看到了死神的影子……每个赫拉特人都感到,不仅在自己的心灵上空,而且在整个京城,整个国家都笼罩着一种压抑人心的空旷。人们仿佛失落了给生活赋予灵魂、给事物赋予意义的一样东西。……在历史上曾经埋葬过多少伟人的赫拉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悲痛的漩涡里浮沉过。”(阿依别克:《纳瓦依》第37章)
      
       在我眼里,新疆是一个美的自治区,一册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经典,南疆和北疆展开辽阔的页码。柔巴依内容的绚烂和形式的克制十分适合新疆的表达,几乎是新疆的天然气质与本土声音。新疆的辽阔壮美应该放在一首柔巴依中——1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可以浓缩为诗的精华。也许在新疆的“大”(地理、文化)中,“小”(诗歌、柔巴依)应该获得优先的发言权。这是诗的准则与尊严,也是我们心灵的地缘学。
      
       这是我无法颠覆的理想:一个美的自治区,存在于一首最绝美的柔巴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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