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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巴依论

发布: 2010-4-15 20:01 | 作者: 沈苇



       柔巴依在波斯
      
       柔巴依在波斯是诗歌中的奇葩,柔巴依诗人则是诗人中的宠儿。
      
       齐雅尔王子昂苏尔·玛阿里在《卡布斯教诲录》中说,波斯诗歌共有17种韵体,包含53种韵声和82种节奏。从内容上分颂赞诗、抒情诗、讽刺诗、哀悼诗、修行诗等。柔巴依是抒情诗中的一种,风格上追求“情韵缠绵、清新俊逸”。
      
       《卡布斯教诲录》成书于1082年,此时,柔巴依在波斯文坛已是一种十分成熟的诗体。齐雅尔王子强调了韵律对于诗歌的重要性,他说:“没有和谐的韵律不能称其为诗。诗歌应该有盎然的诗意,明快的节奏。不论写什么诗,都应该开阖顿挫、韵律严谨。”风格的旷达晓畅、词句的雅丽、感情的细腻,是一首诗必须具备的。诗歌切忌粗俗生硬,因为诗不是小调,而是雅曲。齐雅尔王子还劝告诗人们“不要总是紧皱眉头、衣衫褴褛,而应当精神抖擞、满面春风”。
      
       从9世纪初起,随着阿拉伯人建立的阿拔斯王朝势力的日渐衰落,波斯境内出现了一些独立性的地方政权,如萨曼王朝、伽色尼王朝、塔希尔王朝、萨法尔王朝等。王朝并列的局面有点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而且大多王朝重视文化艺术建设,重视天文、数学、历史、哲学的研究。许多学者雅士、文人骚客纷纷前来投奔,麋集宫中,受到优厚待遇,出现了宫廷诗人。这是波斯历史上的“诸子百家时代”。与此同时,现代波斯语(达里波斯语)诞生了,波斯文学随之进入繁荣期,并一直延续到15世纪。
      
       宫廷豢养诗人蔚然成风,对诗歌特别是四行体柔巴依的热爱成为国王们的时尚。仅伽色尼宫廷聚集的诗人就有600多位,最杰出的宫廷诗人被封为“诗王”。昂萨里是伽色尼王朝的第一位“诗王”,他写了一首题为《头上青丝剪何妨》的柔巴依,国王玛赫穆德大为欣赏,竟下令用珍珠宝石把他的嘴填满三次。这首柔巴依是这样写的:“头上青丝剪何妨?万勿愁坐枉悲伤。良辰美酒应一醉,柏枝剪后枝更长,”
      
       鲁达基是萨曼王朝的宫廷诗人,一首诗能得到成千上万的金币。在“拄杖荷袋,行乞为生”的晚年,他常常回忆当宫廷诗人时的情景:“……我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承蒙了萨曼家族的恩惠。/一次,霍拉桑国王赏我四万金币,/亲王玛康又加赠五千谢礼。”鲁达基是公认的波斯加宰里诗、吉他诗和柔巴依的奠基人和定型者。他十分高产,共写过130多行两行诗和四行诗,流传下来的只有2000多行。
      
       花园、柏枝、酒宴、琴音、朝霞、灰烬、麝香的苹果、郁金香的面纱……是鲁达基柔巴依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他认为人生和诗歌是上帝“爱的游戏”:“我的上帝不爱祈祷,/他创造我们是为了爱的游戏。”人生要用善行去摆渡:“世界就是海洋。你愿意航行吗?/那就用善行去修造渡船吧。”他也写饮酒、美人、爱情,但他不是沉醉者,不是骨子里的享乐主义诗人,相反,他有一种警觉的理性倾向。爱情之渴和人的伤痛在他诗中是并存的:“情人的亲吻,如同盐水——/喝得越疯狂,渴得也就越强烈。”“折磨心灵的美人啊,/你是圣贤无罪的信仰上的缺口。”由于对死亡的思考,由于“要学会看到垂死的外表的背面”,鲁达基诗中有一种紧迫感,一种难言的悲哀——
      
           盘缠着的树脂色鬈发的美妙,
           远比红艳的蔷薇还妩媚。
           每一个发髻里——有千颗心,
           每一绺鬈发里——有千种悲哀。
      
       鲁达基之后到12世纪,重要诗人有塔吉基、菲尔多西、巴巴塔赫尔·欧里扬、欧玛尔·海亚姆、内扎米等。其中海亚姆的《柔巴依集》是波斯柔巴依的巅峰之作,是世界文学的瑰宝。欧里扬是一个被忽略的诗人,他的柔巴依有一种娓娓道来、从容不迫的风格,巨大的哀伤隐藏在客观性的场景中——
      
               新春姗姗来到田野荒原,
               一位青年却没能走完自己的春天。
               当郁金香覆盖他坟冢的时候,
               一群新月般的少女会来这里游玩。
      
       萨迪和哈菲兹是13世纪南方名城设拉子的诗人。萨迪很喜欢旅行,自称游方者,到过叙利亚、埃及、印度,还到过新疆喀什。他的《蔷薇园》和《果园》至今仍是世界各地穆斯林学习波斯文的基础读本。北京牛街清真寺收藏着一册《蔷薇园》的古老抄本,它是1280年一位伊斯兰学者从波斯带来的,当时,萨迪尚在人世。
      
       《蔷薇园》的基础是道德训诫,涉及到修心养性、交友、礼仪、教育等内容。文体很独特,是故事与诗、散文与韵文的结合,犹如文字的串珠,又像诗与文的拼贴画。它的故事曾深深影响了拉封丹的《寓言诗》。萨迪善于从故事中总结人生的感慨和启迪,或议论,或规劝,或诅咒,或讽喻。诗歌部分大量采用了柔巴依的形式,叙事与抒情相得益彰。
      
       萨迪在《蔷薇园》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国王得了绝症,医生说要用人的胆汁下药才能治好。宫中的人找来了一个农家孩子。国王给他父母许多礼物,卖下孩子的心。法官作出了判决,刽子手准备用刑,这时孩子笑了起来。国王说,你死到临头了,有什么好笑的。孩子回答说:“父母是爱护儿女的,法官是为民申冤的,国王是主持正义的。如今父母为了一点小惠,把我断送。法官判我死刑。王上也只顾自己死里逃生。除了真主而外,谁还能庇护我呢?”国王听了孩子的话十分感动,流着泪说:“我宁可病死,不愿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他吻了孩子,把他释放了。七天后,国王的病就痊愈了。故事讲完了,萨迪用一首柔巴依来总结故事,引出怜悯与爱的主题——
      
           在尼罗河边有一个赶象的夫子,
           我还记得他的两句歌词:
           “你若想知道你脚下蚂蚁的惨状,
           请设想我的大象踏在你的身上。”
      
       哈菲兹写过一百多首柔巴依,是波斯文学中最后一个柔巴依大师。他与萨迪一样,生活在“玫瑰与夜莺之城”设拉子。他能背诵整部《古兰经》,曾短暂加入过苏菲派团体,诗歌中有一定的神秘主义倾向。但美酒、爱情与美人是哈菲兹最为热衷的主题。抒情主人公给人的感觉是一个酩酊大醉的瘾君子,一个受尽爱情折磨而炽热依旧的痴心情郎,一个沉浸在“酒林肉池”中的长醉者。关于酒,他写道:“宁做一个饮酒者——/心地高洁纯善;/也不做一个禁欲者——/胸怀虚诈欺骗。”有时他又觉得最好三个月以酒为友,八个月要去当隐士,内心还是矛盾的。哈菲兹是彻头彻尾的女性崇拜者,认为女人的美貌是我们的“明镜”,心儿挣脱了酒窝,又悬挂在秀发上,刚逃出陷阱,紧接着又陷进罗网。——在女人和爱情面前,他无路可逃。有时,美酒和美人又成为幻觉中的一个整体:“在酒杯的辉映中,/我看到了情人面颊的形象。”
      
       哈菲兹诗中有享乐主义者和道德虚无主义者的坦诚。他的炽热感,还有飘逸、恣肆、狂放,常常使人想起李白。他就是波斯的李白,在人生如梦中寻求解脱的方式。在通用现代波斯语的国家中,哈菲兹是最受喜爱的诗人。伊朗家庭必备的两本书是《古兰经》和《哈菲兹诗集》。有一首哈菲兹的柔巴依,一首情歌,我们是耳熟能详的——
      
           假如那设拉子的美女,
           有朝一日能对我钟情,
           为了她那颗美丽的印度痣,
           我不惜把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献奉。
      
       波斯诗歌中还有独特的一枝,那就是苏菲派诗歌。“苏菲”的原意是“羊毛”,是伊斯兰教神秘主义派别,因该派成员身着粗羊毛而得名。苏菲以《古兰经》和《圣训》中关于敬畏、顺从、禁欲、苦行等观念为依据,又接受新柏拉图主义、诺斯替教、印度瑜伽派等外来思想的影响。苏菲诗歌诞生了萨纳依、阿塔尔等大家,但鲁米(莫拉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鲁米说:“萨纳依是眼睛,阿塔尔是心灵,我们追随的是他们两人的传统。”相对于波斯诗歌中普遍存在的现世享乐主义倾向,鲁米更注重内心的修炼与醒悟,善于营造诗中的神秘气氛。他也写爱情诗,是以抒写爱情的方式表达对真主的热爱。鲁米将信徒的内心修炼放在了信仰的首位,认为十次朝拜天房比不上一次收心敛性的自我修养。在鲁米的观念中,主仆本为一体,天房就是自己,在朝拜心灵天房之前,首先要拂去心镜上的浮尘与污秽。
      
       我只读到鲁米的一首柔巴依《同心同德》,却从中看出了他的智慧、他的世界主义眼光:无论是什么民族,印度人还是突厥人,“心”的沟通是人的基本前提——
          
       印度人与突厥人可能有共同语言,
       两个突厥人可能彼此疏远。
       可见语言是同心同德之结,
       同心同德又胜过共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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