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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文学运动与文学史写作

发布: 2010-4-01 20:05 | 作者: 李陀



        这在《今天》“重写文学史”专栏中发表的共二十九篇论文里,就已经有尖锐的表现:这些文字没有任何一篇对这“重叠”的历史有所关注和讨论。很明显,论文的作者们并没有考虑在《今天》里发表“重写”文章,和在其他理论或学术刊物“重写”有什么不同。《今天》的特殊历史和它的特殊意义,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也许,激动文章撰写者们的唯一念头,是被无情腰斩的“重写”竟然死里逃生,大家终于又有一个空间可以思考和写作。这在当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个将要窒息而死的人,突然又可以呼吸,当然是大口喘气要紧,谁也顾不上其他。但是,今天回顾起来,这个顾不上,还是可以追究,比如,如果那时候有人提出:这儿是《今天》,欢迎你们来继续“重写”,可是诸位能不能琢磨一下,你们的文学史写作是否应该有所不同?是否应该尝试一种新的写作——因为这里是《今天》。如果有人(比如说是北岛)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些作者会怎么反应?会响应吗?会尝试吗?
      
       我想不会。因为无论“六四”带来的冲击是多么深刻,又无论这冲击给知识界带来多深刻的蜕变和分化,中国的学者、教授和批评家与学术体制的关系,在随后的十几年里不但没有多少疏离,反而日趋紧密。这说起来这有点奇怪,可事实如此。检阅“六四”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和学术体制的关系,恰恰是一个结合越来越紧密的历史,这和具体的某个人与学术体制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感情形式,是紧张、对立(仔细推敲,这紧张和对立往往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还是亲密无间,可以说关系不大。即使是一些和体制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紧张关系的文化人,他也很难减低对体制的依赖,更不必说摆脱。某种程度上,1991至2001年发表于专栏中的多数论文,可以说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对于一个从事文学史研究的人,脱离学术规范进行文学史写作,那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拿在《今天》发表论文章的这些作者(这里主要是指国内来稿的作者)来说,明显的,大家都想以自己的“重写”,来对旧的文学史做出质疑和批判,但是,这样做的同时,每一位作者又都同时在努力保持写作的“学术性”,使其符合学术体制所要求的规范。如果放在一本正常、普通的学术论文集里,这种做法是当然的,没有什么特别,只能如此。但是这些文字,还有这些文字所负载的学术性和学术规范出现在《今天》这本刊物里,就显得十分不大协调,甚至怪异。我自己的经验就是如此,每当一辑“重写”文章刊出时,不论这些文章写得多么出色,心里总有点别扭,觉得它们不过是混迹在《今天》里,这儿其实不是它们呆着的地方。当时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明白,《今天》代表的写作和学术性写作之间,天然有一种不和谐,或者说敌对。也许这些“重写”文章在客观上和《今天》的写作是盟友,是支援,是合作,但绝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因为《今天》生来就是一切体制、也包括文学体制的敌人——在“我不相信”这面旗帜下,《今天》所追求的写作永远是拒绝和反抗的象征,是对现存世界的种种压迫关系,对现今一切统治秩序进行批评和反抗的不屈不挠的表达。
      
       我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在《今天》历史上出现的所有写作都具有这样不妥协的反抗性质。经过了近三十年的发展,“今天”文学运动(或“今天”所代表的文学运动)像历史上所有的文学运动一样,有过起伏和曲折,分化和重组,危机和衰退。这样一个漫长的运动,内部也当然不可能完全统一,被卷入其中的诗人、作家、批评家以及学者,在文学和政治立场上更不可能完全一致;特别是刊物的作者,几十年中出出进进,变化很大,比起八十年代初,不再有那么明显的“圈子”色彩(但我要指出,仔细检索,在刊物上经常发表作品的无论诗人、小说家,还是学者,都还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群体)。还有,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禁得起时间之流无情的激荡冲刷?土崩瓦解,大浪淘沙,任何一个运动都不可能没有种种调整和应变,《今天》自然也不能例外(对这些进行细致的分析和研究,我想是未来“今天”运动史研究者的一项有趣又引人入胜的工作)。但是,经历这一切变化之后,如果认真追索《今天》的历史轨迹,我以为有一点非常重要:无论这个刊物,还是在它周围聚集起来的反叛者,在根本的意义上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和目标。
      
       也许有人会说,《今天》作为一个文学运动早就结束了,自1978年十二月创刊,至1980年十二月被迫停刊,那两年前后,才是这一运动的发动和终止的大概时间。实际上,很多有关当代文学的著述也都持这样的看法,例如,影响很大的洪子诚著作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说》一书,就是把《今天》放在“八十年代”的“新诗潮”这样一个框架里叙述的。《今天》没有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文学运动来评价,而只是八十年代很多文学思潮中的一个诗歌思潮而已。这样讲《今天》的故事,显然不符合事实。先不说此类故事忽略了以《今天》为象征的写作有一个很长的酝酿期,其源头深深隐藏于文革期间,甚至更远,而且也忽略了《今天》在被迫停刊以后的曲折发展。把“今天”的写作只归结为诗歌写作,而不是把它看成由诗歌打先锋的一个全面的先锋文学运动,当代文学研究就不可能看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个运动并没有随着《今天》停刊而停止,相反,这个运动贯穿于整个八十年代(这给当代文学史研究带来一些新的问题,例如“今天”的先锋写作和八十年代所谓“先锋小说”或“试验小说”的关系就需要仔细分析和梳理)。《今天》在海外复刊,不过是这个运动的一个必然的持续发展。或许有人认为,1990年在海外复刊的《今天》,由于长期和国内隔膜,它已经是个流亡刊物,完全和中国文学的实际发展脱节 ,因此这是另一个《今天》,并不能和原来的老《今天》联接,也构不成一个前后相继的运动。这样的说法有一个可疑的前提:像历史上很多流亡作家从自己的祖国逃亡之后所编辑的刊物一样,《今天》是一个立足于异乡土地,主要以表达流亡作家的写作为己任的刊物。事实上,刚复刊的时候,也确实有一些诗人提过类似的建议,如果接受这样的建议,《今天》完全有可能走上流亡刊物的道路。但是,作为主编的北岛,当时毫不犹疑的作了另外的选择:虽然刊物不得已办在国外,它的文学写作一定要立足国内,它一定是一本中国文学杂志。这样的决策为《今天》以后十余年的发展带来很多困难和尴尬。首先是名和实之间的矛盾:面对“六四”之后的政治形势,一个文学刊物,怎么可能在国外编辑,又立足于中国国内?其次,和国内作者联系非常困难,编辑部时时都在为无米下锅发愁,也常为刊物质量不能不由此下滑而感到焦虑。然而,似乎不可能的事竟然被做成了。今天检索复刊后《今天》诸期的目录,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无论诗歌、小说、散文、评论,还是学术文章,作者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国内——这是一本实实在在的中国文学刊物。我认为,清楚地肯定这个事实非常重要,因为它是怎样评价“今天”文学运动的关键。
      
       在整个九十年代,孤悬于海外的《今天》危机重重,无论是经费的拮据,或是编辑上的困难,都有可能让它随时夭折,但是,更大的压力还是来自国内外的文学环境。在《今天》的发动阶段,虽然面临着来自国家和警察方面的强大压力,但是这也让它比较容易获得自己的反抗姿态,确立自己生命的意义。至八十年代中期,由于自《今天》发动的先锋文学写作获得了普遍的响应,也由于《今天》被迫停刊,“今天”文学运动一度在表面上失去了独立性,虽然它一直还是八十年代文学变革中最活跃、最具生命力的成分。当代文学史的很多研究,之所以把“今天”文学运动仅仅看成是一个“思潮”,正是因为看不到这个运动和其他文学运动的本质区别,以可涨可退的潮水作修辞来讲述《今天》的历史,显然其中有严重的盲见。现在回顾起来很清楚,《今天》和“今天”文学运动真正遇到的危机,恰恰是在世纪末,是在海外复刊成功之后。这倒不完全是由于刊物和国内文学发展的隔离和脱节,事实证明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弥补的,严重的问题倒是九十年代以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形势的巨大变化。冷战结束,社会主义阵营突然崩溃,中国社会急剧转型,这一切让《今天》像冒险家奥德赛一样,发现自己突然掉进了一个不但非常陌生而且充满危险的世界里,过去获得的一切,包括种种确立自己identity的经验和意义,一下子都成了问题。我们身在何处?我们是谁?我们要干什么?我们为什么存在?《今天》当时存在着一个现实的危险:刊物可能会勉强办下去,但是作为文学运动,它将像沙漠里的一条内河,渐渐在酷热和干旱里流失蒸发,最后不知所终。
      
       我不能够在这里详尽讨论世纪末和新世纪初世界形势的巨变,也不能详尽讨论《今天》的命运如何被这这大形势左右影响的细枝末节,那将是以后文学史家的工作。我在这里只想着重指出,《今天》非常幸运——完全想不到的是,恰恰是一度黑云压城的变幻形势,在新世纪到来之际给了它生机,让它作为一个先锋运动在新的环境里不但获得了与过去的连续性,而且获得了新的意义。历史喜欢捉弄人的命运,但这一次它却表现了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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