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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狼阿毛

发布: 2008-10-31 08:54 | 作者: 韩少功



不知什么时候,阿毛嗅到了老鼠的气味,准确地说就是国际大饼干的气味,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四方奔走激情澎湃壮志未酬的阴谋家气味,让他有些好奇。这种气味时断时续,绕过一幢大楼后,向另一幢未完工的大楼延伸而去。光线越来越暗,乱石和杂草也越来越多。

“ 站住!口令!” 一个小老鼠从乱草里冒出来。

“ 我来散散步……也不行么?”“这里面在开会,你不能进去。”“国际大饼干……昨天就是请我来开会。”“你是说我爷爷?我爷爷说了,他对狗太失望了,你们这些狗都被人类宠坏了,教坏了,兽性都快没有了。讨厌!”“我没有兽性么?” 阿毛原来一直想当人,不以为兽性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为兽毕竟是老本行,他想了想,把嘴巴大大地张开,露出尖尖的门牙和血红色的长舌,做出大灰狼凶狠的嘴脸。

“ 这还差不多。” 小老鼠被他的血盆大口感动了,把这张嘴左看右看,犹豫着说:“ 你等在这里,容我进去通报。” 事情的结果,是国际大饼干乐颠颠地跑出来,也对阿毛的血盆大口恢复了信任感,对他尚未吃上早饭也深表同情,终于让他进入烂尾楼的地下室。直到这个时候,阿 毛才知道,深受人类迫害的动物界各方代表正在这里召开一个空前团结的大会,正在这里表达他们对人类深深的忧虑和怨恨。与会的猪代表名叫花花肉总博士,声泪 俱下地控诉人类如何红烧他们,如何油炸他们,如何清炖他们,如何醺腌他们,说到惨不忍闻之处,鸡女士大概也勾引出心头呱呱呱呱的伤心事,情绪激动哭了起 来,不过她的哭只是呛得喉头一挺一挺地干叫几声。

国际大饼干先生觉得这些眼泪有点离题,一只脚敲敲桌面:“ 吃我们一点肉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动物从来都是比较大方的,身上有肉就大家吃,是不是

我们不像人那么小气动不动就搞什么人道主义,从来不让我们吃他们的肉。”“是呵是呵,人道主义真不是个东西!” 猪博士喷出两注鼻涕,继续控诉人类如何红烧他们,如何油炸他们,如何清炖他们,如何醺腌他们。

国际大饼干不耐烦地再次插话:“ 诸位请注意发言不要重复,不要重复。问题不在于猪肉好不好吃,而在于不饿的时候就不能吃肉,这就是我们动物界的伟大原则,是我们兽性的崇高所在!可是人 呢?可恨呀可恨,他们不饿的时候也要行凶,他们为了貂皮杀貂,为了象牙杀象,为了鹿茸杀鹿,为了鳄鱼皮杀鳄鱼。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肚子里都是饱饱的,完 全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这还不说,他们甚至为了权力和观念发动了世界大战,自相残杀血流成河,我们动物界全体精英对此真是感到不可理解!”“是呵是 呵,世界大战也不是个东西!” 猪博士用耳朵扇走了一只苍蝇,继续控诉人类如何红烧他们,如何油炸他们,如何清炖他们,如何醺腌他们,还是没有顺从老鼠的引导。

“ 真是头蠢猪!” 国际大饼干十分扫兴,气得翻了个白眼。

一直到花花肉总博士呼噜呼噜地控诉中出现了鼾声,发言权才移交给乌鸦代表。而牛代表, 龟代表,甲虫代表等等也接下来一一作了发言。他们不但控诉了很多人类的罪恶,而且还报导了人类很多可疑的新情况。比如小奶牛曾经听他的主人说,他们准备在 牛奶里面大加防腐剂以便陈奶可以冒充鲜奶,从而获得更多利润。更为骇人听闻的是:乌龟曾经听两个小孩子说,他们正在研究什么科学,准备做出一个比原子弹还 厉害百万倍的新式武器。甲虫没有什么好说的,就说他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互相吐唾沫,然后各人打各人的耳光,叭叭叭惊天动地,如此而已。蜘蛛也在这 里。这个蜘蛛身上仍然有油墨和纸张的气味,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在听别人发言时上窜下跳地忙着结网,把大家的发言要点记录在这张闪闪发亮的蛛网上。

阿毛第一次听到这么多激动的发言,见大家都说,觉得自己也应该说一说,比方说说人 类居然没有发情期,不在发情期内的他们居然也交配,有时大汗淋淋的,实在太劳累啦,太让人费解了。但他拿不准这些是不是人类的缺点,也拿不准他自己应不应 该参加这种对人类的攻击,就舔舔嘴巴没有吭声。

最后,蜘蛛总结了动物代表们学术研讨所达成的几项共识:一,人类已经疯了;二,人类已经傻了;三,必须再次紧急动员起来向人类进行坚决斗争。

在国际大饼干的提议之下,动物们纷纷举起尾巴对蛛网上的这份决议表示赞成,没有尾巴的昆虫就摇摇头上的触须。

此时的动物们已经完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但他们也明白,他们没有知识和机器,如果动武的话根本不是人类的对手。他们下一步的斗争当然只能十分悲壮。

老牛就是这样站出来了,说牛类再也无法与人类合作,经过慎重考虑,他们一致决定患疯牛 病,也算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吧,让人类再也吃不到美味的牛肉,让人类知道知道牛类的尊严最终是不可侵犯的。大概是受牛类这种慷慨捐躯英雄气概的感染,鸡女 士也激动不已地站了出来。她说鸡类愿意向牛类学习,为了配合牛类崇高而伟大的敢死行动,他们鸡类决定分期分批患上禽流感,让人类从此见鸡而惧,见鸡而逃, 不但没有鸡肉可吃,连鸡蛋汤也喝不上。看他们以后拿着西红柿去打什么汤。她的表态也受到了大家热烈的摇尾欢迎。在这样同仇敌忾的气氛中,她和另外几只小鸡 立即大声干咳,表示他们说干就干,马上开始努力表现禽流感的特征。其它动物也学着他们的样大声干咳,大声干呕,看自己能不能找到流感的感觉,能不能跟上起 义斗争的大好形势。

只有猪在偷偷地往牛身后面缩,国际大饼干一把揪住他的耳朵,“ 花花肉,你们吃得这么脑满肠肥就不准备有什么作为么?” 花花肉气呼呼地说:“ 猪类与人类永远不共戴天!猪可杀不可辱!我们一定要为千千万死难的兄弟姐妹报仇血恨哇哇哇!……”“你别光说大话。你们猪不是也可以患口蹄疫么?”“不行 不行,口蹄疫太难受了。”“嘿嘿嘿,那你就心甘情愿让人类吃你的肉?”“我不长肉,再不长肉了。要不,我就把肉长得特别粗糙,特别平淡,像塑料肉一样索然 无味,这样人类就没法吃了是吧?”“你倒是会偷工减料。不过这还要问大家答不答应哩。” 国际大饼干转身问其它动物,“ 他不打算患口蹄疫,你们说怎么样?”“口蹄疫!口蹄疫!口蹄疫!……” 动物们齐声高呼起来,意思是一定要让猪类完成患口蹄疫的任务,要建立动物界非暴力与不合作的坚强统一战线,向人类严厉实施禁食肉品的制裁,最终让人类在饥 肠辘辘的情况下屈服投降。乌龟这时乘机揭发出花花肉的历史问题,说他为了争取当上种猪,经常讨好人类,曾经打小报告称牛羊肉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远非猪肉 可比,这种勾当实在没安好心。对这个家伙不小心一点行吗不知由谁带头,他们还喊出一阵阵愤怒的口号:“ 全世界的动物联合起来!”“动物团结一条心,试看天下谁能敌!”“撼山易,撼兽性难!”“兽性万岁!打倒人性!”“兽性万岁!打倒人性!”“兽性万岁! 打……” 震耳的声浪吓得阿毛全身哆嗦,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看上去像一支掉在老牛身边的鸡毛帚子。

“ 亲爱的,你不同意么?” 蜘蛛发现了这支鸡毛帚子。

阿毛的眼睛仍然盯着远处的墙根。

“ 说你呢?你对人类还抱有什么幻想吧?” 国际大饼干也觉得不能放过这支鸡毛帚子。

“ 我……我要回家。”“你他娘的是人类的走狗。”“老爸也是这么说的。”“老爸?哈哈哈,你还有老爸?你以为你是谁?你别忘了,你们的祖先是狼!是狼!” “狼是住在森林里的,现在城市里也没有森林了。是不是?我是说,我们现在要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在超级市场里。你说我怎么办?”“当然啦,你洗澡还得喷一 喷进口洗浴香波哩。” 国际大饼干尖笑起来,“ 你们快来看看,这个家伙也是个既得利益分子,和大熊猫一样,和波斯猫一样。我说今天的气味怎么这么香,太难闻了,太难闻了,呛得我的鼻炎都要复发了,原来 就是这个家伙把人味带进来了。”“恶心!”

乌龟嘟哝了一声。

“ 恶心!” 动物们也都纷纷抽搐鼻孔,并且一个个开始拉屎撒尿,力图弘扬正气压倒邪气。看到这情景,阿毛自觉羞愧,也赶紧扬起一条后腿挤出几滴尿来,以示自己还有制造 臭味的能力,还有权与大家平起平坐。但这已经有点迟了,而且挤出的尿也太少,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在国际大饼干十分夸张的煽动之下,他身上的香波味成了 大家鄙视的目标。一群耗子吱吱吱跑过来揪他的胡须。鸡和鹅则跑过来啄他的脑袋。他感到屁股头有剧烈的炸痛,大概是牛蹄或者羊蹄在那里狠狠踹了一下。花花肉 总博士这时候也找到了泄愤的对象,找到了表现勇敢和正义感的机会,摇头晃脑冲上来一屁股坐在老鼠身上,听见鼠叫才知道自己坐早了,又搬着山一般浩大雄伟的 屁股把阿毛逼向墙角,向他狠狠地压了过来,压得他两眼一黑,在一堆热乎乎的猪肉之下差点被憋死,好半天才挣扎着探出个头来,才找到新鲜的空气和出逃的方 向。

他本来想发表一点异议,说人类也多方抢救大象,抢救藏羚羊,连丑陋不堪的鳄鱼也拿 来保护,不完全是你们说的那么坏,这都是他从电视里看来的。人类对狗和猫的笑脸,也常常比对邻居和亲人的笑脸要多得多,这更是他亲眼所见。但他根本没有机 会把这一切说出来,就已经昏头昏脑天旋地转。

他顶着一头猪粪狼狈地逃离了会场,用前爪在头上抓拉了一阵,又在草地上打滚蹭地, 但身上的污迹更多。他摇了摇身子,在水池里发现了一张陌生的五花脸,突然觉得自己全身脏得有点焕然一新,想看看别人对此是否感到惊奇。结果,他跑到任何一 条小狗面前,都把对方吓得慌慌逃窜。这使他暗暗得意,便追赶着那些小狗,一心让他们把自己的新奇面貌再看一眼。他甚至觉得臭猪粪比平时那种洗浴香波更有意 思一些。

男女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已经临近。直到这个时候,阿毛才发现天色已晚,才想起自己那个出逃躲藏的行动计划还未实施,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 妈呀这不是阿毛吗?” 女主人发出挨刀时才有的惊叫。

“ 你怎么有了这么个尊容?” 男主人的声音也在颤动。

阿毛公事公办地照例摇了摇尾巴,没有扑上去拥抱主人们的腿,也没有跳起来探望他们提包里的内容,完全无法掩盖自己的扫兴。

“ 你不准动!不准动!不准动!!” 男主人的呵斥一声比一声严厉,直到他打开门,放下提包,才远远地伸来双手,用几根手指夹住阿毛的胳膊,将他高高吊在空中,一直吊到家里厕所间的一角。“不 准动!——”男主人再一次发出这道命令的时候,水管里喷出的一注冷水已经冲着阿毛劈头盖脑而下。这不就是洗澡吗?阿毛觉得不以为然。他冲着男主人叫唤了几 声,提醒对方用温水,用毛刷,用进口香波:既然洗澡就得按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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