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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诗一组

发布: 2008-10-17 08:46 | 作者: 陈先发




《伤别赋》


我多么渴望不规则的轮回
早点到来,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
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语,都很疲倦
清瘦颊骨上,披挂着不息的雨水
  
2005年4月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
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2004年10月


《两条蛇》


白衫娘子有栗色的胛骨
一路上,她总是拿镜子照我
用玻璃吸走我的脸。
青衣姑娘笑得鳞片哗哗地响
她按住我的肩,道:“许仙,许仙”―――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默不作声
我韬光养晦已有20余年
  
午后的宫殿在湖面上快速地
移动,我抓住她腰间的淤泥
看苏堤上绿树生烟
姑获鸟在枝头,昏睡不醒

2005年9月


《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2001年9月,
2005年6月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
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
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
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
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
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2004年8月


《黄河史》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
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他挣破了身体
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2004年6月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2004年10月


《轮子》


邮差骑着轮子上坡,碎石铺砌的甬道
夹竹桃缀白花,像穷人泼出的馊粥。
他披着一身绿漆,混同于春末的
坏天气,“在这里,摊贩占据的偏街小巷


有着几何学的辛酸,但仍能切割出潜行的捷径。
而我多么渴望,更快一点。骑着向日葵,或者超度的
转法轮”。他额角发烫,在不可知的地址上盖着
红戳,在密函上涂抹胆汁,以确保投递的干戈

不会在抵达中化为玉帛,或是灼热中被企图篡改的
疆界,有妇人追问:“差官,可有冀州姚府的
书信?置款是北宋嘉佑元年春日。小女子
好可怜啦。”是啊,好可怜。我猜她已换了几副棺木

一如我变换窗口,只为精准的射程不被他的
遁地术所破坏。但他是邮差,擅于分身在不同的楼口
即便我扣动钣机,也不能阻止噩耗:“那来自前世的
一封,谈的尽是弑父、杀戮、写诗或炼迷药,但总解决不了

问题。坐地成仙不过是在兜圈子。最好是炼成一副
蛇蝎不侵的铁石心肠。”卖蜂窝煤的小贩,或布罗茨基
读到自已上世的笔迹,也一样的茫然,迁怒于
在红色门铃中嗡嗡叫着的邮差。“干掉他吧

我已忍无可忍了。他唤回了我那住在乌有乡的
父亲,让他再一次罹患肺部恶疾,伏在小厂的砂轮上
整个身子跟着轮子飞旋起来。”是啊,要干掉邮差,可―――
对称于他的踪迹全无,夹竹桃和斜坡也随之消失

2002年7月,200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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