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评《微笑的国土》

发布: 2010-3-04 21:05 | 作者: 赵越胜



      
       我能感觉到竞马在充分享受高音关闭后那种自在的快感,用沈湘先生的话说,就是“回家了”。而这种自在状态恰恰吻合剧情的要求。竞马在狂喜与陶醉中,尽情地宣泄爱的激情,高音厚实,有质感,穿透力极强。此时,一位白衣少年自台后缓缓推出一架独木桥,丽莎和苏城自两岸登桥,同声放歌:
      
       “歌声如银铃奏响,
       在四月的月夜里飘荡”
      
       最后相遇桥中,拥抱长吻。一时间天光大开,瑞雪纷纷,已然是秦少游“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境界。
      
       在震耳的欢呼声中,第一幕结束。我独坐良久,回味竞马在这一幕中的用声布局,不由得感慨他的苦心着意。对几个主要唱段的用声力度,他都根据剧情发展给予了不同的处理。从开始轻柔朦胧,到最后热烈奔放,层层递进。或含蓄不发,或踌躇迟疑,直到势不可止,喷薄而出,真是处处可见丘壑。幕间休息时,坐在菲子旁边的一位德国老太太起身说竞马的德语讲得太好了。菲子告她竞马不过学了数月而已,老太太惊倒。
      
       第二幕,故事的背景回到了北京,古老王朝的都城。幕布拉开,舞台像威严冷酷的官府衙门,两侧整整齐齐摆了几行高背木椅,布局单调,气氛压抑。这时,苏城已被任命为“内阁总理大臣”,前来祝贺的官员个个木偶似地呆坐椅上。美丽的丽莎上场了,她身着鲜红底子上绣满墨梅的唐装,像一朵艳丽的鲜花绽开在阴霾惨布的中国宫廷。苏城看到丽莎,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唱起“见到你,我心头又充满阳光”。丽莎祝贺他“荣升”,又有点埋怨地说:“我若能出席庆贺仪式该多好。在我们欧洲,这种场合,妻子一定在身边,可在这里,我只能呆在一旁”。苏城忙宽慰她,“在我心中你是唯一的,在我的屋里,你就是女王”。随后在台口左侧的椅子上坐下,开始那支最美的二重唱“谁把爱情植入我们心房”:
      
       “谁把爱情植入我们心房,
       让我们甜美心醉。
      
       在这段演唱中,竞马不时使用半声和轻声,因为他新婚燕尔,尚在梦中陶醉。竞马的声音充满憧憬,温柔甜美,像情人间的絮语。丽莎手执纨扇,且歌且舞。竞马时立时坐,围绕着艳丽的新人,趋前退后,似诉不尽绵绵爱意。竞马最后唱道:“告诉我,亲爱的,你是否和我一样感受到天空的气息”?此刻他坐在椅子上,面朝丽莎,用轻声吟诗般地送出这句问语。我坐在池座倒数第三排,已是剧场的最后面了,但他的歌声清晰有力地送入我的耳朵,足见出他呼吸用声的功力。因为若没有气息的坚强支持,这种由半声过度到假声的唱法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唱破。
      
       代表中国王权和传统的张公公出场了,他要求苏城按照中国传统,再纳四房妾。在不明就里的西方人看来,就是要再娶四位夫人。受了西方教育的苏城不愿意,但张公公搬出祖宗家法、忠君爱国的说教,逼苏城就范。苏城心里对丽莎的爱,在这陋俗重压之下,似细嫩的小草无望顶翻巨石,只有服从。接下去就是那首著名咏叹调“我心里只有你”。苏城受张公公胁迫,答应纳妾,可心里真是爱着丽莎,这个美丽、单纯又痴情的的女子。对祖宗家国的臣服与对爱情的向往纠缠一处,他要做违心背叛之后的表白。我期待着听竞马唱这支咏叹调,因为我很熟悉盖达的演唱,心里想知道竞马会如何诠释。竞马背向台口,乐队起后,他猛然转身放声,声音似喷出,仿佛急切地告诉丽莎,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唱道:
      
       “我心里只有你,  
       你不在的地方,
       我也无法呆,
       就如同, 
       缺少阳光照耀的花朵,
       必会萎黄枯败”。
      
       盖达的演唱是弱起转渐强,声音柔美抒情。可惜这支咏叹调同他所擅长的“偷洒一滴泪”不同,绝非柔美抒情之作。而他的演唱,在艺术处理上却没有变化。这就不能说服我。太抒情的演唱显得力道不足,像薄情郎寻花问柳之后片刻的懊悔,还是那个字,“浅”。而竞马的演唱波澜起伏,声音忽而紧张、刚硬,忽而松弛、细弱,音色或明或暗,闪烁不定,表现苏城内心搅成一团的悔恨无奈、解释辩白。靠他出色的歌唱技术,真是心里有什么话,嗓中出什么声。在唱到:
      
       “我听到你的声音,
       如仙乐般美妙”
      
       竞马换轻声,渐弱几近ppp,但声音不丢,飘飘袅袅,直入天空,正是袁中郎所说:“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泪下矣”。
      
       终于,宫廷命妇簇拥着四位蒙头盖脸的女人上场,而丽莎已经知道苏城要另结新欢。她无法理解,她所挚爱的人,怎么会服从这种荒谬的决定。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着爱吗?在她追问下,苏城让人扯下蒙布,原来这四个女人竟是木俑。导演似乎想用这个残酷的象征来道出真相,在这“微笑的国土”上,女人不过是东西而已。苏城恼火地告诉丽莎,在这里,“丈夫可以砍掉妻子的头”。当竞马喊出“selbst kpfen lassen ”(砍头)时,丽莎惊呆了。她大梦初醒似地质问“这就是你的真面目”?然后愤怒地说“我恨你”!乐队随之奏出“苹果花织就的花冠”这个唱段的主题变奏。这熟悉的、曾伴随深爱的音乐让苏城怔住了,仿佛梦醒,仿佛良心发现。他缓缓转向丽莎,哀求地问“说,说,你为什么要选我作丈夫”?丽莎昂首骄傲地回答“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爱你”!竞马听丽莎说出“我爱你”,似乎抑制不住冲动,他身体前倾,双手伸出,似要把丽莎揽入怀中,又僵持在半路,缓缓收住双手,却声调悲凉地哀求,“丽莎,请你再说一遍”。丽莎决绝地回答:“绝不!我宁愿你挥鞭,也不要你假装温柔”。这段极具戏剧冲突的表演,回肠荡气,我几乎忘记竞马是在演歌剧,这完全是一出舞台悲剧啊!这种舞台氛围,我们在莱辛的《爱米丽亚》、席勒的《强盗》中也感受过。随后,就是丽莎的咏叹调“你羞辱了我”:
      
       “你用甜言蜜语哄骗我,
       你把我编织进一个充满谎言的童话,
       你是如此残忍,就像中国”。
      
       克里丝梅尔唱得激情四射,她转身面对竞马,怒目而视。竞马呆立台中,一副失魂落魄的可怜样子。丽莎愤怒地推倒椅子,转身而去。
      
       舞台上片刻的宁静,苏城看着丽莎身影远去。一声响锣,乐队给出一个极强的过门,竞马猛然惊醒,爆发似地唱出“老天爷,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又一声响锣,余音未散,单簧管呜咽而起。竞马一声哀叹,唱出那首悲伤透骨的歌“我的阳光不再照耀”。这支咏叹调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内心,其充沛的戏剧感, 绝不逊于《丑角》中的那首“穿上戏装”。竞马从刚才的焦躁转入痛苦的回忆,哀叹美好的生活已经毁灭,虽身为显宦,却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常相厮守,表面的富贵荣华救不了内心的荒枯寂寞。他的演唱细腻婉转,真是一唱三叹,千回百转。他哀怜自己的不幸,反复悲诉“可怜的苏城,可怜的苏城”,声音几乎变成啜泣,我在台下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片刻休止,乐队突然躁动,从黑暗中升起阴森残酷的乐音,中间似有中国编钟回响,在为苏城与丽莎的爱情敲起丧钟。但悠扬甜美的提琴声飘飘地来了,把音乐引入“你是我的全部”唱段的主题再现。竞马缓步走回桥上,向天空唱出对丽莎的思念。他深情地再次唱起这支咏叹调,而歌词已变成过去时。他仍唱着自己的深爱,但韶光永逝,歌声充满叹惜追忆:
      
       “现在一切已结束,
                       好梦一去不复返”
       在唱到句中的降la时,竞马不仅仅使用头腔共鸣,也带上胸腔共鸣,让高音区的声音厚重而悲壮,极富戏剧表现力。
      
       随着第三幕的布景转换,整个舞台被铅灰色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让人想起鲁迅笔下密不透风的铁屋子。丽莎想从这里逃走,回到故乡,去呼吸自由的空气。但这铁屋子的唯一出口,竟要通过那堵血色的高墙,而苏城从这血色中显身,阻住丽莎的逃路。丽莎请求苏城“我在这里无法自由呼吸,放我走吧”,竞马呆呆地望着丽莎,突然唱起两人曾缱绻情深地同唱的那支歌,“苹果花编就的花冠”。竞马迷茫地、梦幻般地轻声吟唱“歌声将如同银铃奏响,飘荡在月夜里”,突然哽咽不能语。歌声戛然而止,竞马开始诉说:“丽莎,我们两人都想拥有一切或放弃一切,乡愁早晚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去吧,我给你自由”。他缓缓吟咏,似在读一首凄美的诗歌,一支提琴如泣如诉地相伴,竞马沉浸在这吟诵中。我素知他的朗诵功夫了得,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使用歌德的语言。那忧伤的声调,充满韵律的吟诵敲击着我的心弦。丽莎走了,单簧管的悲泣声孤独地飘荡,竞马轻轻唱起:
      
       “亲爱的小妹妹,
       请不要悲伤,
       每当痛苦蚕食你,
       请看我的脸,
       我不会哭泣”。
      
       先用中文,再用德文,像在唱一支静夜中的摇篮曲,声音哀伤而平静。最后,在凄婉的提琴伴奏下,合唱队用轮唱的方式唱出: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始终只是微笑,
       总是快乐的样子,
       纵有万般悲痛
       也要微笑面对,
       可内心究竟如何,     
       没有人关心”。
      
       看来剧作者熟知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点题功能。他让合唱队告诉我们,在那片“微笑的国土”上,人的心是泡在泪水里的。我想,即便这微笑真的挂在脸上,怕也只是契诃夫式的“带泪的微笑”吧。还是维特根斯坦说得好:“音乐的结构和情绪,同人们生活的方式相符合”。
      
       幕落,剧场内鸦鹊无声。突然,爆发出一片欢腾的呼喊,竞马出来三次谢幕,见指挥里贝尔先生一步跨过台中那道清水,与竞马紧紧拥抱。我猜现在他明白竞马为什么与他争执了。
      
       演出结束后,在剧院的招待会上,我和舞台设计师亚里珊德拉交谈片刻,才知她并不熟悉中国古典文学,这个舞台设计的构思全凭与导演交流而来的灵感。真要佩服德意志民族天生的戏剧感。难怪,莱辛凭他在汉堡民族剧院的实践,成就了戏剧批评理论的奠基性著作《汉堡剧评》。歌德、席勒不必说了,当代又有布莱希特这种鬼才,随意就拿中国当了戏剧背景,写出《四川好人》这种不朽名剧。
      
       散场后走出剧场,深深吸几口林茨秋夜清冽的空气,夜幕上繁星数点,想百米之外的多瑙河上该是轻纱柔曼吧?心里突然有点恼火地想起亨利 · 朗。少时读他的书,见他指责奥斯卡 · 施特劳斯把轻歌剧这类“低等歌剧”商业化,并把雷哈尔也列入这类人,这绝对是不公正的。仅这部《微笑的国土》就足以使雷哈尔永垂不朽。评价一件艺术品的优劣实在不能按分类法,而要直入艺术品本身。“大江东去”与“晓风残月”孰优孰劣?近读J · 科尔曼《作为戏剧的歌剧》,他以为音乐对戏剧的最主要功能有三:人物刻画、动作支持、氛围创造。以此而论,雷哈尔的歌剧实在是上乘之作。
      
       第二天早晨,去竞马酒店一起吃早饭,已见到林茨报纸上对竞马的赞扬,除了歌唱之外,有几家报纸惊讶他讲的德文之典雅高贵。饭后一起散步,从圣母大教堂一路走到多瑙河边,途径陶伯尔的故居,伫立片刻,向这位上世纪初的伟大男高音致敬。午后返程,天阴沉沉的,寒意袭人。在圣母大教堂广场上与竞马告别,他突然有点惆怅地说:“你们都走了,又剩我一个人”。是啊,从前,“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个个倜傥风流,没时间感伤。现在,书生老去,机会未来,心底那些温柔的东西就藏不住地流出来了。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越胜09年11月2草
       26日改定于巴黎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