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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绑架者说

发布: 2010-2-18 18:32 | 作者: 陈河



      
       上海餐馆的客人
      
       我们在闪电式接下了餐馆后,才酒醒一般知道这下是犯大错了。我们其实对餐馆经营一窍不通。小林说好要带我们一段时间,帮我们学会生意。可这小子就像六十年代苏联专家一样背信弃义突然就撤走了。我们连个厨师也没有,再说那是我们的药品生意已起步,需要大量时间精力。在接下餐馆的几天里,我和李明一下子就瘦了十来斤。好在我们找到青田人小叶,他在维也纳的餐馆做过二厨,懂得点餐馆经营之道。他就成了我们的大厨师。
      
       起先,餐馆还是有一些客人。小林说餐馆刚开张时,当时的阿尔巴尼亚的总理麦克曾经来吃过饭。小林把和麦克的照片放在皮夹里,在阿国遇到什么事,把照片拿出一亮就解决了。在我们接手后,还常有一些外交使团的客人过来。意大利,希腊的大使都来过几次。当时的北约秘书长索拉纳也来过。索拉纳来时我只觉得这个有点面熟的长着络腮胡子茬子的人有点面熟。后来再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时才知他是大人物。还记得有个联合国的什么统计小组常来吃饭。其中一个日本人叫小西,还有两个英国妇女,一个法国老头。他们吃好饭各付自己的账。我看到那个英国妇女在生气,说自己已经拿出两千列克,小西却坚持说她的钱还在钱包里没拿出。那妇人说:下次我一定要小心,免得又被你骗一次。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些来自西方富国的体面人,也是这样抠门计较的。
      
       美国当时有一个军事小组常驻阿尔巴尼亚。名义是帮助他们训练军队。其中有几个军官常来吃饭。他们特别喜欢那种酸辣汤,有时还买几碗带回去喝。这个军事小组随时可以得到加强成为一支部队。在美国驻非洲的两个使馆被炸之后,我们马上看到美国使馆外筑起了一个个沙包碉堡,架着重机枪,后边是武装到牙齿的海军陆战队员。而当阿尔巴尼亚全面内乱时,这个军事小组变成了大部队。天上可见他们的大力神直升机,地上有他们的装甲车。他们疏散本国侨民,还兼带着保护港口。只是我不知道美军在别人的国土上为何能行动这么自由。
      
       有个叫于作高的年轻人常来。他算不上是客人,是小叶的朋友。他是福建人,个子不高,标准的小白脸,带一付黑边眼镜,模样很像早期的童安格。但他的背景却让人有点心惊。小叶说他原是福建省武术队的,曾得过全国散打冠军。在到奥地利后,他一直找不到什么事情做。几个月前,他和另外一个福建人抢劫了一家即将回国探亲的华人,劫得一些现金和值钱的东西。他的同伙后来被警察抓到。于作高却机敏的逃到了阿尔巴尼亚。
      
       听起来怪怕人的,可实际上于作高人如其表,挺斯文的,我看到他还在抽空背德语单词呢。他来这里其实也就聊聊天,消磨时间。有时会吃一个炒饭,喝瓶啤酒。他目前在阿尔巴尼亚的事情是在等待着一批从福建来的客人,那批客人可能在保加利亚或者在马其顿边境偷渡入境。于作高在维也纳劫到的那笔钱可能数目不大,到后来,他来我们这里连炒饭都不吃了,只点了一瓶矿泉水。我们后来常常请他和我们一起吃便饭,不收饭钱。虽说他有点落魄,可毕竟是江湖上的人,我们得给点敬意。
      
       于作高给我们带来这样一个信息:有一千名以上的从浙江和福建出来的客人正从东欧各国向阿尔巴尼亚聚集。因为盛传意大利在今年圣诞前夕,要举行一次大赦。所谓大赦,就是说在大赦之前向政府报到的,无论你是怎样进入意大利,都可以得到一个居留身份。
      
       数年一次的意大利大赦总是使得浙闽一带做着出国梦的人变得像到了迁涉时节的动物一样兴奋不安。他们抛弃家园,有的取道泰国,有的取到俄罗斯,有的干脆翻越新疆的天山。他们付给“蛇头”数万美金,可他们在路途上危险和恶劣待遇却好比当年运往美国的非洲黑奴。他们有的在越南丛林里被毒蛇咬伤,有的在乌克兰的冰雪草原冻掉了双脚。漂亮一点的女人有的会一路被蛇头奸淫,甚至还有蛇头让客人自己挖坑,然后把他打死埋掉。然而,这些人在路上经受过这样的苦难之后,都会变得异常坚强。他们在到达发达国家之后,大部分人会立足生存下去,会过上比他们原来好的多的日子。有一小部分的人在几年或十几年后,有了万贯资产,衣锦还乡,投资报国。他们从当年的偷渡客成为了爱国华侨,成了各级领导的座上贵宾。
      
       就如非洲大草原上的角马大迁移,尾随而来的总会是狮子之类的食肉动物。于作高告诉我们,跟随着这批偷渡客人,一群原来在莫斯科活动的“马匪”已经一路打劫而来。他们大部分是北方人,领头的是一个叫“北京李”的人。这个人心狠手辣,喜欢用鱼枪来射杀人。据说一次在俄罗斯,一个中国人在大街上瞟了他一眼,他就让手下人用马刀砍了他的手筋。
      
       现在,各路人马从各个方向都往巴尔干半岛末端的阿尔巴尼亚运动。从地理位置来说,阿尔巴尼亚实在是通往意大利最理想的跳板。它有几百海里的海岸线隔着狭窄的亚得里亚海海峡,面对着亚平宁半岛。在共产党政权统治结束后,这里的边防线形同虚设,用点数目不大的金钱什么事情都可以搞定。尤其在阿尔巴尼亚南方城市发罗拉,与意大利的巴里的距离只有几十公里,坐快艇只需几十分钟。有一段时间,偷运人口到意大利成了这里的支柱产业。从土耳其,从东欧,从亚洲成千上万的人渡过这条海峡踏上西欧。偷渡的生意使得这里聚集了大量的资金,因而又有了毒品生意,武器生意。意大利的黑手党分支在这迅速发展,使得这里成了阿尔巴尼亚的西西里。我去过发罗拉几次,那里的民风令人惊奇。那回一个叫亚历山大的阿尔巴尼亚商人带我们去发罗拉,在城外的公路上找不到了方向。刚好有个正在快步走路的小孩经过,亚历山大就问小孩知不知道去往海滨旅馆的路。小孩说知道的,他可以带我们去。他就坐上我们的车,指路向前。他让我们开进一条小路,小路盘山而行,快到山顶时,小孩叫我们停车。他跳下车,说到了。他箭步如飞向路边一座房子跑去,那有个包头巾的妇女向他招手,小孩在喊:妈眯妈眯。原来这小子就是让我们送他回家。气的亚历山大向那妇人吼了半天。不过虽说发罗拉民风凶险,可那里的海滨实在是美丽之极。日后阿尔巴尼亚条件改善了,这里必定会成为世界著名的度假胜地。
      
       于作高好几天没来吃饭了。与此同时,却时有一些陌生的年轻中国人过来。他们三三两两的来,行动谨慎,吃了饭就走。他们说着北方口音。这让人感到不安。
      
       在一个傍晚,我看到有四五辆车子一起开过来。是消失了好几天的于作高来了。他带来了十几个人。于作高这天情绪高涨,喊着让我们快备酒菜。他带来的这些人都挺年轻的,个个精神饱满。一说话,大部分是温州人。由于是老乡,我们心里也踏实了些。
      
       于作高带来的人马,都是运送偷渡客的“蛇头”。后来我们知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互助组织。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客人,多的十几个,少的两三个。他们已经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客人从国内带到地拉那,现在离西欧就一步之遥。做运送客人的生意,最怕的不是让警察抓住,而是怕客人被马匪抢走。被警察抓住花点钱还能搞定,被马匪抢了那就全完了。于作高带来的这帮人中有个人外号叫“丐儿头”,是温州小南门人。他告诉我,浙闽一带做包送客人的“蛇头”其实像是做生意,还得讲点信用。因为在客人中间往往有些是乡邻。甚至有些还沾亲带故。不把客人送到就拿不到钱,所以经常会赔上本钱。而那些北方的马匪,他们根本没有客源,他们的家乡人们宁愿在家挨穷也没人愿意偷渡出国。他们就是半路抢客人,抢到人后有时会送他们到目的地,客人要把全程的费用都给他。有时抢到后就卖给其他“蛇头”。这些马匪对待客人就像对待牲畜一样,打骂,虐待,奸淫,甚至杀害什么都做得出。所以这些浙闽的“蛇头”要联合起来,一起对付北方马匪。
      
       那段时间,从发罗拉偷渡到意大利的人员骤然增多,使得意大利当局大为光火。他们威胁阿国政府如不阻止偷渡浪潮,意方将终止对阿国的所有经济援助。电视上,我看到了意大利海军加强了戒备。他们的飞机在空中用探照灯罩住了偷渡快艇,然后有海军巡逻艇过来逮捕了他们。阿国政府迫于意大利的压力,也在发罗拉进行了打击偷渡。一时,通往意大利的路堵死了。
      
       所有的“人蛇”,“蛇头”,还有“马匪”都滞留在地拉那,一直在打打杀杀,抢来抢去。于作高和“丐儿头”他们在餐馆里进进出出。虽说他们带来点生意,可他们毕竟是黑道上的人。后来,我还看到有些可疑的华人在附近转悠,怕是那些马匪的探子。这真让人心惊肉跳。
      
       终于在那一天,“丐儿头”和“北京李”两帮人马爆发了一场决战性的战斗。不仅是中国人,连阿尔巴尼亚的黑手党也参与了进去。他们动用了冲锋枪,手枪,手榴弹,马刀,在地拉那的地盘上嘶杀了一夜。地拉那的警方对这些中国黑帮的大胆劣迹大为震怒,出动大批警力把他们驱赶走了。
      
       他们都消失了。餐馆冷清了好几天。他们大概还欠了五六百美金的饭钱,我以为这钱一定会丢了。但是在第五天,他们突然来了,来了很多人,有二十来个,其中还有几个女的。“丐儿头”戴着个帽子,脱下帽子头上缠着纱布。于作高的一只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他们的情绪激动,让我们把几张桌子拼成一起,多备酒菜。在他们的言语里,我知道他们在举行告别仪式:发罗拉的海上通道近日会恢复,因此他们一部份人要去发罗拉送客人到意大利,一部分人要转到马其顿;还有一部份要回到南斯拉夫去。那天他们喝的很多,情绪悲伧。看的出前些天的战斗他们是付出了重大代价。
      
       他们中间有个叫“死佬”的温州人和我们较熟。他没有文化,连一句外语都不会,在这些人中间只是个走卒。“死佬”多次说起自己做这行一点钱都没挣到。有时分到几个钱,很快就用光了。他多次流露出自己对老婆孩子的愧意。这个晚上,“死佬”的脸色有点苍白。他是分在去发罗拉送客人到意大利的一拨里。他告诉我们这回到了意大利他就不做这一行了,还是去打工算了。当时已近年底,李明正要回家过年。“死佬”托付李明给他家里带点钱。他在口袋里先是掏出几百美金,又掏出一些意大利里拉,最后又找到一点德国马克。加起来大概值五百美金吧。他向我们要了一个信封,歪歪斜斜的写下老婆名字和家里地址电话。整个过程让人看了心里酸酸的。李明回国后,很快就把这个信封交给了“死佬”家人。
      
       几天之后,发罗拉就发生了惊动全世界的一件悲惨事件。一艘载有三百多名偷渡者的货船在距发罗拉海岸几十海里处,被拦截的意大利海军军舰撞沉,二百多人淹死。这艘铁壳货船当时正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前行,组织者故意选择这么个恶劣的天气,想躲过意大利海军的警戒。但是在空中巡逻的飞机发现了他们。一艘驱逐舰立即赶来拦截。意大利海军用高音喇叭喊话,要求这艘偷渡船马上返航发罗拉。但这船没掉头,仍继续向意大利方向前进。船上的人其实不怕被意大利人逮捕,被逮捕了就等于登上意大利国土。意大利军舰的舰长也知道这一点,就开足马力斜冲过去想挡住它去路。结果一下子把这艘装满人的船撞翻了。当时在空中打着探照灯的飞机拍下了实况,全世界所有的大电视台包括中国中央电视台都在第一时间播放了这段灾难实况。画面上只见海水中落水者像锅里翻滚的饺子一样。尽管军舰进行了施救,救上只有几十人。二百多人葬身海底。
      
       我不知道“死佬”和那一大批客人是否搭载了这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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