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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历史研究要恢复“人”的尊严

发布: 2010-1-15 00:23 | 作者: 李怀宇




       
       记者:罗忼烈先生告诉我,那时候新亚书院没有多少学生。钱先生的薪水只有150元港币。钱穆、唐君毅、张丕介三个人一句广东话都不懂罗先生当时在培正中学任教,钱先生希望他能抽空到新亚书院帮忙,但是培正中学的聘约规定不能兼职,只好作罢。
      
       余英时:钱先生没有钱,只有一个香港商人出了大概一万美金。顶下了两层楼,我们学费都交不起,后来我的成绩比较好,算是免费的。书院学费收入也没有,非常艰苦,他们就靠自己写稿。后来钱先生到台湾去交涉,最后蒋介石从“总统府”里拨出五百美金一个月,也就才三千港币,靠这点钱维持学校,维持两个工友都很困难的。每个先生教书,大概只有二十块钱一个钟头。那时候的困苦是(现在)不能想象的。
      
       记者:你在钱先生去世之后写过两篇重要的悼念文章,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当年在新亚书院读书时,对他的学术思想和治学态度是怎么看的?
      
       余英时:这个很难讲,我觉得钱先生是一个脑筋很灵活的人,不是一个呆板的人。他也对西方做学问的方式很了解,而且也很欣赏,他不是一个守旧派,在学术方面他很开通的。所以他教我们念书的时候,我给他做笔记,他就说:你另外一面空着,看看别人写的同样东西,记下来,比较一下异同。他从未说他的《国史大纲》是定论,不必再看他人写的通史了。这个态度不是传道的态度,也不是传教的态度。他是真正讲学术,而且跟西方的学术态度融合在一起的,这是钱先生非常了不得的地方。
      
       但是,我常常讲,由于钱先生授课常受学校事务的干扰,我主要受益于私下向他请教,得到不少指点。
      
       记者:从文章来看,钱先生应该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
      
       余英时:对,是一个温和的人。另外一方面,钱先生是个性很刚强的人,非常强,不屈服的。他是所谓“外圆内方”,外面他总是很客气,很周到,很礼貌,但在某些原则上他是不让步的。包括耶鲁的雅礼协会要给钱,他也不想把新亚书院办成宗教学校,他说:美国的教会学校我就不接受了。
      
       记者:1951年,台北发生在联合国同志会演讲而礼堂倒塌的事件使钱先生头破血流,昏迷了两三天,几乎死去,有一段时间在台北养伤。因此,在新亚书院读书期间其实你们接触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余英时:在毕业以前,我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常常到台湾去找钱,课就不上了。等到1952年6月,我毕业的时候,钱先生在养伤,到秋天才回来。毕业以后我反倒跟他谈得多一点。有时候我父亲母亲也常常请他到海滨去喝喝茶,常常谈一天的。
      
       他的《师友杂忆》的那些故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听到了,我也劝他写下来。他的记忆力也非常了不得的,晚年眼睛瞎了,就靠回忆,这些东西大体上去查证,都很准确,次序井然。有一次讲胡适在北大为了蒙文通的事情,跟他谈到中午,胡适要解聘蒙文通,钱先生不赞成。后来我在胡适日记里一查,确实如此。有些抗战时候的事情,我在吴宓日记也查到了,也是相当准确。
      
       他有些话很有意思,他说:人的记忆才是他的真生命。真生命才能记得,如果忘了,就不是在生命里很重要的。我跟钱先生谈的都是怎么研究中国思想史、中国学术史。他是学与思并重,是学者也是思想家。
      
       记者:那时候你已经决定了毕生致力于中国思想史、学术史的研究了吗?
      
       余英时:那时已经决定了。进了新亚书院以后,我就决定将来研究中国史。虽然我也念有关西方的东西,我当时就感觉到我不能光看中国的东西,要有个比较世界性的眼光,对西方的历史,西方的思想,后来当然包括政治思想方面像民主自由的思想都要考虑。不过我最早很注重社会史,甚至经济史,我不信经济基础“决定”一切,想自己另作研究,早期的作品反映了这一点。
      
       “人文著作尤其需要通过时间的测验,轰动一时之作,未必真站得住”
      
       1955年秋季到1962年1月,余英时在哈佛大学安心读书。第一年是访问学人,以后的五年半是博士班研究生。在哈佛大学,余英时师从杨联升,获博士学位。毕业后,余英时曾任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教授,香港新亚书院院长兼中文大学副校长,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在学术界影响日深。
      
       记者:在香港接触了更多西方的思想以后,到哈佛留学的愿望强烈吗?
      
       余英时:没有。我没有任何强烈愿望,这是我的特色。
      
       刚好哈佛燕京学社的访问学人计划在1954年写信到新亚书院要征求人,第一年钱先生提名的是一个和胡适之先生同时留学的老先生陈伯庄。陈伯庄是广东人,对杜威哲学感兴趣,但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大,哈佛燕京学社那时候要求在四十岁以下的学人,他老先生跟胡适之同年,都六十多岁了,哈佛燕京学社就没有要他。
      
       第二年哈佛燕京学社又来邀请了,钱先生认为新亚书院没有什么人了,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所以新亚就把唐君毅先生和我两个人都提上去了。唐君毅先生那时已经四十六岁了,我才二十五岁,他过头,我不够,两个人的资料都送到哈佛燕京学社,最后他们说:找个年轻的吧。我就这样去了,我根本就不认为我去哈佛燕京的可能性有多少,等他们的通知来了,我才知道我居然有这个机会,我事先根本不知道有这个计划。
      
       钱先生的一位秘书伍先生是耶鲁毕业的,他问我要资料,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就像这次得奖(美国国会图书馆颁发的“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原来我毫无所闻——这并不是说我清高,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强烈愿望,一定要追求一个东西,这不是我的性格。我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这是美感的问题。我觉得这样很不美。
      
       记者:在1955年之前,你看过杨联升先生的文章吗?
      
       余英时: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钱先生知道杨联升,也没有跟我提,我也无从看起,他写的都是英文文章,登在《哈佛学报》,我和《哈佛学报》都没有见过面。
      
       我记得我从旧金山飞到波士顿,是哈佛燕京学社的副社长来接我飞机的,他就问我知不知道杨联升?我说:不知道。我不撒谎,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后来几个朋友带我到杨联升先生家里坐,和他谈谈,杨先生的学问非常好,我很佩服。我后来报告钱先生这个事情了,钱先生说:杨先生是清华学经济的,专治经济史,学问好。这时我才知道杨先生。我也不知道他研究什么,见了他两三天以后,在费正清家中的茶会上,和杨先生谈起来,我还问他:你现在专门研究什么东西?后来传为笑话。
      
       这并不是我看不起杨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怎么可以乱讲话:久仰久仰。跟他没有见过你就久仰什么呀?这话我说不出来。我一跟他谈话就知道他学问渊博,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后来我写东汉士族大姓与政权,有人告诉我:杨先生写过很长而且很有名的文章,日本人都注意了。我才知道,所以我的文章写完以后,请杨先生看一看,他借给我两本日本书,说日本研究得很多。他很担心我的文章内容是他已经讲过的,等他看完说:你这个跟我的不一样。虽然是闭门造车,但是跟日本人的并没有重复。他读我的稿子时,我也同时在读他很有名的文章——《东汉的豪族》。他讲了东汉一代,我当然开了眼界,但我讲的是两汉之际那一小段,而且特别注意“士族”,和一般的“豪族”也不同。这是我未做杨先生的学生以前跟他的交往。
      
       杨先生为人非常厚道,非常爱护年轻人。自己做学问是日夜不息,非常用功,所以胡适之先生对他的期望非常大。
      
       记者:据说,胡适先生当年说在哈佛有两个读书的种子,一个是周一良,一个是杨联升。后来一个回到中国,一个留在美国。
      
       余英时:这是传的话,他的日记没有这样说。他说:哈佛有许多年轻的学者,都是可以谈学问的,对周一良、杨联升特别欣赏,希望他们在北大复校的时候到北大来教书。他两个都请了。可是周一良先生是拿燕京大学的钱,所以必须回燕京去服务。杨先生本来已经决定接受北大的聘书了,但是哈佛大学刚好要找他教书,他就说:我要看胡先生放不放我。胡适后来打电报,同意他接受哈佛的邀请,将来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就回来。杨先生也很感谢胡先生。
      
       记者:杨联升先生得精神病是怎么回事?
      
       余英时:那可能有遗传的关系。按照杨夫人的说法,他们杨家上一代有这种病。当然,美国生活很紧张,在美国什么都得自己管,我在这儿生活,如果不是我太太什么都管,我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做研究。美国的生活实在很辛苦的。而且,在美国做个教授,每年必须发表文章到一个程度,如果几年没有什么成绩,那别人不说话你也心里过意不去。现在教授每年都要填表的,去年发表了什么东西,今年发表了什么东西。在美国每天都得敬业,不能靠一举成名,以后再也不用干了。在中国有个特色,只要你一次出名,你一辈子都靠那个了,这在美国做不到的。
      
       所以杨先生受到的压力你可想而知,他一个人独立地写书评,各种各样都得写,艺术史、考古、语言、中国史、中外关系史、科学史都得评,那都得花多少工夫?所以胡适之就说你太辛苦,希望你能轻松一点。他到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精神崩溃了,以后当然恢复过来,但是反反复复过两年又不行了。
      
       那时候要(用)电打头脑(的医疗办法),杨先生告诉我,这东西是五雷轰顶。我对杨先生是非常同情的。
      
       记者:美国学界对杨联升先生的学术成就是怎么评价的?杨先生的很多作品是书评。
      
       余英时:也不然,他的论文相当多,几十篇。他到四十五六岁之后,基本上不能做大规模的研究了。当我初来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他是汉学界“第一人”。我记得他病的时候,我代他教书,用他的书房,我看见费正清给他条子:你就好好休息一年,你还是第一人,你放心好了。给他安慰了。当然,我来的时候,是他最高峰的时候。在1958年或1959年以后,他的身体就差了。
      
       杨先生阅读的汉学范围很广,尤其在日本方面,他如数家珍。许多大史学家、文学家对他都非常推崇的,像法国的戴密微。我说老实话,作品不在多少。他有许多论文都有开创性,影响很大。
      
       记者:传说梁启超推荐陈寅恪时说:陈先生寥寥几百字比我著作等身更有价值。
      
       余英时:人真正传下去的东西不会太多的,不可能的。你想,尤其在自然科学或者数学,像得诺贝尔经济学奖金的纳什(Jr.John Forbes Nash),就是《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的主角,早年只有一两篇论文,大得不得了,才到中年就得了神经病,什么事也没做,晚年还是得到承认,得奖还是全靠早年的论文。
      
       当然,人文研究不太一样,需要更长时间才会成熟,著作量也比较重要,不过著作等身的人,真能传世的也不过几种而已。人文著作尤其需要通过时间的测验,轰动一时之作,未必真站得住。
      
       记者:身后之事谁能管得着呢?
      
       余英时:中国的文人都是难免受到“三不朽”的影响,立功、立德、立言,其实大可不必在这上面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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