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黑暗里万物都很收敛，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白天里窜到指尖舌尖发根足根的“气”，都乖乖回到脐下三寸的丹田。悬在笔尖的墨汁回到笔芯，为明天重新打腹稿。当然，这还不能算是感人的故事，如果不涉及一点点宗教。她也不会像蛇一样蜕皮，不会像鸟一样在圣洁的池塘边换掉羽毛，她是被茧封闭的蛹虫。好好地藏起毛手毛脚，也藏起眼泪。她愿意只在他面前流泪，不管他是不是上帝。她知道他不是上帝。谁是上帝？
人说三岁看到老，三岁之前如果没被领到上帝面前认了干爹，成人再去，总难避势力眼之嫌。更有甚者是出了事再去。远离家乡这些年，倚何尝不希望自己真的信了呢？起码是实用的。
就这样背着脸走了这些年。倚因此也没做过睡前祈祷，一种安静神圣的行为，不管信不信都该做做。她见过一个老人，每天睡前跪在床边，双手在胸前画十字，默默自言自语，与神交谈。忏悔今天交代明天，一种发自内心有所寄托的神情，真让倚羡慕，甚至嫉妒。她的明天从来没有着落。到底是什么阻止她，不让明天有所着落？是什么使她不能弯下膝盖，祈求一位宁可信其有的万能之主的帮助呢？当被这样质问时，她哑口无言。甚至几分钟内自己也迷惑起来，觉得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放着这样的好事不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对这样无条件的大爱视而不见？
佛教说世界曾在涅磐的宁静中度过永恒的长度，后来被莫名其妙的骚乱打破。可见梵天产生世界，也是出于某种混乱。连人类的祖先亚当夏娃也犯了原罪并让后代受连累。于是不得不结论这个世界起始与错乱，并且从此错上加错，乱上添乱。也许我们对错的定义本身就是错的，也许错本是对，对才是错。如今的对错早已远远离开了达尔文，离开其本源。况且今天世界的恐怖和无序，是很久以前的宇宙误差造成，并不是今天的事，所以也不必费心想要改变它。人类已经改了几千年，三十六计，软硬兼施，所有招数都已用尽，苦难反而越来越深重。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人力所不能及吗?
倚常会陷入悲伤，人类如果能乘时间列车回到过去，把那些误差原罪改正过来，给这个世界一个好的开端该有多好。他讥笑她，说女人不该是悲观主义。悲观的女人是娇生惯养的结果，她们百无聊赖地在一个暑假的下午，躲进父亲的书房，看了一些不该看的书。而且，悲观久了女人不再有后代，她们的血液苦涩，心率缓慢，发干无汗，几乎停止正常代谢，她们慢慢积累体内的毒素，不断消瘦下去。还有，悲观主义者无法信仰基督，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基督。
倚的祖母则不同，她是基督徒，却整日乐呵呵的。她很少去教堂，因为脚太小。胖胖的身体下面两只三寸金莲。去教堂的人并不都是乐呵呵的，多数人满怀心事如坐针毡，一有机会就冲着神诉起苦来。祖母既无心事也没诉苦，说来真是浪费了基督徒的指标。祖母信上帝并不为推卸生活的重任。她就是信。
但倚搞来搞去还不是基督徒，不是天主教徒，（很长时间以为它们是一回事），她也不是佛教徒，不是伊斯兰教徒，不是摩门教徒，不是印度教徒。在宗教信仰方面她什么都不是。但她深信在宇宙深处有一个力量，这个无形力量不像太阳那样抚养万物，而是直接进入为它敞开的灵魂，给予灵魂养料。这力量使偶然变成必然，使必然走向死亡。是伟大的灵魂之主。使宇宙，地球，人类，万物的存在具有了时序和因果，但是这个力，到底是什么呢？
她苦苦寻找。
她一生的使命就是寻找这个伟大的力量！这力量不是上帝，因为它没有像上帝那样承诺出一个完美的世界。它把幸福苦难，健康疾病，生和死，一切都原样地显示出来。它的创造不在被评判的范围，远远超出对错，好坏，是非。它是一种宇宙神秘的力，坚守在临界值上，平衡着各种冲突，使生物，动物和人类在他们唯一最好状态的轨道上运行。宇宙因此不会膨胀，也不会塌缩。天文物理学家怎么称呼它？她转过脸去问她的物理学家，他愣了一下，说，“引力？”
最最让倚无法理解的是，物理学家反而相信上帝的存在。他写完宇宙常数的小数点后面那一百二十二个零以后，就去了教堂，请求神的宽恕。倚很想知道他把他的上帝摆在宇宙爆炸时的哪个防空洞下面。作为诗人，倚无法理解这种精确得已经看不清楚的哲学。科学家到目前为止，还是不能自圆其说他们正在做的事，他们为自圆其说奉献出一生，这使他们显得很可爱。倚可爱的物理学家每天晚上躲在地下室，提着手电在自己的成果中寻找缺陷，然后全盘否定原来的一切，当然有的成果已经在他到来之前被老鼠和蠹虫否定过了。他像孩子一样健忘和好斗。
一个早晨，爱因斯坦从他的地下室红着两眼走出来，发现狭义和广义相对论的太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像婴儿般出世，他将一块黑布盖在牛顿物理学体系统治多年的王座上，并将其精心打包放入地下室专门的旧货角落，这笨重的家伙将被后代作为古董出售。
这其实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相对来说，诗人从来不自圆其说。他们摊开两手很坦率地放弃任何说明，诗歌几乎适合于任何体系，所以永远不过气，时尚地保持着上句不接下句的潇洒样子。如果一定让他们自圆其说，他们只好胡说。
物理学家劝倚信仰点儿什么，不管什么。他说，
“你不要这么东游西晃地不着边际，你难道没看到有信仰的人是完全另一个样子？他们活着时候给自己的灵魂一个归宿。现实会变得简单，容易接受。像你这样无法进入现实的人，信仰对你很有好处，它会在你和现实之间搭一座桥。”
晚秋开的花很少，几簇木芙蓉叶片重叠得娇嫩，被深红的花芯衬托成完美。它的完美在于即美丽，又不娇气。它可以孤零零地开在寒冷，而且也不在乎贫瘠的土壤。它是真正的达尔文杰作。它也许是错误的结果，但它把错误的定义搞得如此娇艳欲滴，像宗教一样令人感动流泪。
这样，倚去了教堂。
教堂里一如既往得庄严肃穆。高深的房顶，不透风的窗子和厚重的大门，使这里成为与世隔绝的异地。进来的人因为懂得使用这里特有的动作和语言，仿佛持有特殊护照。没有护照的人显得傻里傻气。教徒们默默点一只蜡烛，然后祈祷，然后心安地坐在木制长凳上。希望在他们做弥撒的当口，神会把那些头疼的事办好。倚盯着十字架上几乎裸体的耶稣看了很久，心想，这里的一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是因为他多事的缘故。
一个其貌不扬的牧师，（或者是神父），板着面孔站在圣台前面，翻翻这个，摆摆那个，煞有介事。倚望着他不由皱起眉头，心想这怎么会是神的意志？神不可能这么其貌不扬，婆婆妈妈，琐琐碎碎。布道时声音也太沙哑，好像喉咙被烟草和烈酒烧坏了。而且把圣经中的故事硬套在他的邻居身上。这怎么能是神的声音？完全是凡人打着神的旗号。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比较聪明睿智的凡人。而最让倚反感的是他的结论：不信上帝的，统统下地狱！
这些都在破坏倚信仰的欲望。如果神父是个满头银发，高大挺直的人，有洪亮的声音，和蔼的笑容，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他能宽容地说，不管你信不信上帝，他都会保佑你，为你消灾解难，滋养灵魂这类话，事情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如果同时还有悠扬的圣歌从远处传来，她也许马上会泪流满面地请求上帝的原谅。女人就是这么肤浅，在信仰上也不例外。
倚回到家里倒在那个男人的脚旁，肉体被灵魂搞得疲惫不堪。他吻了她的额头，对她说，你知道吗，宇宙中有一种物质，它的名字叫“暗物质”。
“那是地狱吗？”她沮丧地问。
“不，它有巨大的能量，控制着宇宙的活动，但我们看不到它。”
“地狱也有巨大的能量，而且看不见，而且控制着世界上所有相信它存在的人的命运。”
“暗物质不是地狱，它在暗中操纵宇宙的命运，它在日常中完全可以被忘记。况且暗物质是整个宇宙的宿命，无人幸免。但地狱却必须受到重视，地狱在明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明物质，几乎每天都被提及，而且只有一部分人下地狱。”
倚肯定地说，“如果不承认地狱的存在，就不会下地狱。我不能下到不存在的地方。”
他说，“你不承认并不等于不存在。”
于是一天下午，倚又来到教堂。弥撒刚刚结束，人们正心满意足地离开。她把上帝的代言人给误了，只好直接与上帝交谈。坐到空教堂的冷板凳上，体会没有人的教堂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好像更神圣更接近上帝。她久久地望着十字架上垂下头颅的耶稣，望着耶稣身上的阴影。她和耶稣都在谦虚而静静地呼吸。安静本身就是一种物质！极度的沉重又极度的虚无，也许就是他说的“暗物质”。人们已经习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就像习惯把照片镶在镜框里。把羊群关在羊圈里，一个小孩第一次见到这个情景时问他的母亲，“他痛吗？”母亲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不痛，起码现在不痛。她后来后悔了，应该让小孩子从小体会耶稣的痛，他们才能珍惜耶稣的爱。但小孩子第二天就习惯了耶稣这个样子。
耶稣每天钉在十字架上，挂在空荡荡的教堂里，这是他为人类的奉献。她感到耶稣的身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孤独，一种永恒的孤独。这使她眼中突然充满泪水。她突然体会到他的一片苦心。耶稣抬起头来，用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望着她，里面整个宇宙在飞快地演绎，最后结束于空无一物。她不可抑制地悲伤起来，为自己辜负了一位替人类赎罪的苦心人。就在这个忏悔的瞬间，过去多少年来的罪恶，一下子泛上她心头，像冲破堤岸的洪水滚滚而来。每一个细节，那些难以启齿的感情，嫉妒，仇恨，自私，贪婪，幸灾乐祸，她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罪恶深重。她被彻底击垮了。仿佛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她血肉模糊地脱胎换骨。只要闭上眼睛，神灵就会向她靠近，直到她双膝颤抖地跪下，请求神的饶恕。她深深地忏悔，渴望被惩罚，不仅用肉体的痛苦换取心灵的平静，而且是连绵不断地痛苦和惩罚，痛苦和惩罚，痛苦和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