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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爆炸案

发布: 2009-9-03 22:59 | 作者: 阿乙




       我推开窗户,大喝:妈,别说了。

       王姨、张姨赶紧把我妈推回屋。妈妈好似不服气,又加一句,就是那样,本来就是那样。

       那夜,我看到媛媛挂在衣柜里的拳头大内裤,便想到她紧窄的腰身和阴部,如今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扭摆,呻吟,挛缩,便过去扯它,扯不破,又撕,撕不裂,又揉,揉成团,塞垃圾桶去了。然后我斗志昂扬地四处清理媛媛的东西,口红,本子,浴帽,丢了花花绿绿一堆。我好似又看到媛媛在躬身收拾,收拾完了,扬长而去。

       我的心像是被刨过,空荡荡。

       夜晚有些清冷的月色泻于床,我睁着眼,想自己浮游在没着落的半空,为雨淋,为风吹,为雷电穿过,便再也控制不住,滚下泪来。

       我想肯定有这样的对话--

       我说:我以后再不打电话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再不骚扰你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想媛媛一直是在等我,等我忍受不了折磨,先提出分手。

       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仁慈和良心了。

       1998年2月16日

       次日上午,我往办公室赶,穿过几十号法医,迷迷糊糊看到胳膊、大腿、皮块、骨头、内脏、肠子,像半熟的卤制品滴着黑色的血,走来走去,像是支离破碎的我走来走去。我已经死了,我是在阴间。

       中午开会,墙上贴满了15张素描遗像。

       副大队长说是省厅神笔马良根据拼接好的尸体还原出的,12号、13号尸体因爆炸过度,只能还原一点点。我撑起眼睛看了看,那两张面孔好似一大一小两只鸡蛋。副大队长说:兄弟们,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群众放进来,让他们领人,谁领到这两具尸体,谁就是嫌疑犯的家属。

       我踉跄走到尸体边,点好辟邪的香烟,忽听天上跑下一部嘈杂的海。不一会儿,面孔扭曲、欲哭无泪的男女老少便如急浪驰来,淹过一具尸体,又淹过另一具尸体。不知是谁抢到先手,找准一具,哇地哭将起来,这哭声原是和呕吐一般,很快传染开来。我便想爸爸了,爸爸听说我掉到湖里去了,像飓风吹刮的树,像醉汉,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下没跑好,竟然摔倒在地。我看到了,跑过人群去扯他衣角,他看了一眼我,不相信,又看了一眼,哇地大哭起来。

       我却是也要哭了,便不再看他们。

       如此喧闹很久,像是有个抽水马桶,把喧闹又抽走了,大家跪在地上默默烧纸,收拾尸骨,只有前天碰到的粉底女人,还在念叨: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知他老公恰如张老所言,到死还在亲嘴。我知她难以自处。后来,几个浓眉黑眼的发廊妹被带过来,交头接耳指着一具女尸说:就是她。粉底女人忽然站起,扑上去掐,掐得个个落荒而逃。粉底女人见手间什么也没有,便跺脚大骂:众人养的,婊子养的,鸡,鸡。

       我跟着默念:鸡,鸡。

       粉底女人消停后,我看了眼天空,忽被惨淡的光镇压了,忽然寂寞、寒冷。我闭上眼,想睡过去,仿佛睡过去了,事情就会自己过去。等我醒来,也恰是这样,夕阳、群众、13具尸体都消失了。而两只鸡蛋样的12号、13号尸体,还在面前一动不动躺着。我打起精神,重新审视他们,像审视没有谜底的谜面。我看到他们躺在飞速流逝的光阴里,急剧萎缩,失去皮肉,然后骨头也风化了,被风吹走,他们飘走时,挑衅地大笑。

       媛媛跟着在空中挑衅地大笑。

       我想,如果我即刻死掉,一定死不瞑目,便忽然理解起去年那个杀人的精神病来。就因为朋友说了一个关于他前妻的谜语,他逐渐失态,竟至疯了,尔后在精神病院遍访高人,仍不得其解,竟又逾墙来找朋友,朋友给了谜底,但他觉得是假的,便杀了朋友两刀。当时听来,心下有五字,“总之很恐怖”,现在却忽知他的愤怒了。

       回到家后,我干呕了好一会儿,半点不想吃,倒在床上,妈妈过来说,吃点吧。

       我说:说了不吃。

       妈妈擦着围裙讪讪而去,没过多久,又推门进来,我懒得理她,偏头装睡。又过了一阵,妈妈斗胆进来,庄重地说:老二,我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你就想到一点,家里什么都好,细水长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说:你说什么呢?

       妈妈说:媛媛和她科长好了。

       我说:你说什么呢?

       妈妈说:我问到了,最近她和她科长去长沙出差了。

       我说:出差不代表什么。

       妈妈说:唯愿什么事没有。但是做父母的不喜欢这样的媳妇,你莫跟她来往了,不值得。

       我挥了挥手。

       妈妈说:你答应我,心里想开点。

       我说:没事的,他也是喝我洗脚水,我早就不喜欢她了,正好。

       可妈妈一走,压抑的火苗便在心间腾起,顷刻便将皮囊内的一切烧了个遍。我好像被什么推着,跃床而起,走来走去,将妈妈整理好的媛媛物品一一掀下来。有枚花瓶养着枯萎的玫瑰,掉下时竟然没碎,我提起一砸,它才清脆地碎了。然后,我又被越烧越大的火推到客厅里去了,我拿指尖拍打着电话上的数字,一连拍错三回,才算拍过去了。

       电话一通,我劈头就喊:别他妈又有事,长沙很好玩吧?出你的差去吧。

       媛媛说:出差怎么了?

       我说:你明明说开会。

       媛媛说:对啊,出差就是为了开会。

       我说:装什么糊涂,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来把你的东西取走吧。

       媛媛说:不要了。

       我说: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取走,否则我扔了。

       媛媛说:扔吧。

       我说:那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还是烧了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别好吧了,你记着,过年时我去你家,给了你两千块。

       媛媛说:我还给你。

       我说:当然要还。

       媛媛说:今天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你他妈才疯了,自己心知肚明。

       媛媛说:我没法跟你说。

       然后电话挂了,媛媛消失了,就好似在街头吵架,对面突然蒸发了,我看着自己遍体鳞伤,起起伏伏,大败而归,忽然泪流满面。

       那咸东西流过嘴角时,好似导火索一般,把自尊又燃起来了。我重振旗鼓,拿手指敲电话,敲过去一次被挂一次,最后终于接通了,人却衰竭得只剩嘶嘶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许久,我才听到媛媛说:早点休息吧。

       我将话筒砸到桌上,转身走了,我想媛媛你给我记着。走到窗户处时,又听到楼下妈妈和张姨、王姨在大声说话。王姨说:早看出来了,上次那边亲戚就告诉我了,说是天天坐车,手里还捧999朵玫瑰花呢。张姨说:我也早知道了,说是当着街就十指紧扣。叫老二莫生气,惹进门才麻烦呢。

       我推开窗疯了似喊:张姨、王姨,你们早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妈妈恼怒地看了眼我,见我神色不对,马上进屋。妈妈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说:气是生不完的,自己身体要紧。你答应妈,别难过了,别为女人生气。

       妈妈又说:两个阿姨也是欢喜,你说你娶这样的女人进屋,一街的邻居都不喜欢。以后说话别那么直接了,她们也是怕媛媛以后做你媳妇了,得罪她了,所以过去不说。现在做不成了,不就说了?

       我听不下去,转身进房,妈妈好似要跟进来,我把门反锁了。妈妈敲了几下门,我大声说“没事”,敲门声才扭扭捏捏地消停了。

       我拉灭灯火,可是刀枪棍棒还是一起亮锵锵杀到眼前来,我便取酒来一口口地喝,喝得热气一截截涌起来,整个人便前后左右在空中翻滚起来。

       我在倒转的空中看到四壁坚硬的墙。我想是拿这个墙没有办法了。我要是组织同事或者联防队员去打这对狗男女,他们就会掏出创可贴、红药水和云南白药,说自己和小偷带止痛片一样,早知道要挨打的,打完就没事了。我要是说你们真贱,他们就会说,是啊,我们真贱,贱得不行,七八代都很贱。我要是说把你们关起来,他们又会说我们多少还是懂得点法律的,这样吧,我们是良民,申请个拘留,十五天后咱们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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