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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爆炸案

发布: 2009-9-03 22:59 | 作者: 阿乙




       张老有礼送不出,忿忿地把肘子丢回碗内,那油汤猝然飞出,副市长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我们受领导启发,个个咕哝起来。张老大嗤:你们干什么公安?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不敢挽留,只愿他走快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觉得不到位,抬头看看腔骨的血盆大口,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看到同事揉太阳穴,便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

       同事说:白天收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我想这样也好,牢坐完了,解放了。却不料副大队长扔掉餐巾纸,拍巴掌说:今晚通通加班。

       我忽然厌倦起这工作来。我想应该甩掉背上的重量,咬断鼻前的缰绳,离开这永无解脱的轨道,撒开蹄子去过情人节,可是又有声音告诉我,你这是命,而且是条好命。

       我想给媛媛说下,可是害怕这样是把自己丢在砧板上,任她劈头盖脸地剁。我想她打过来就好了,我的声音像生病一样,她或许就理解了。

       我拖着自己,恍恍惚惚走向大队,冷不丁又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围杀起来,他们揪我衣服,摸我头,给我下跪磕头。我张皇失措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孩子要读书,怎么往好里想?

       我想快步走进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老公本应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也一直没回。我听得晕头转向,心想这样也好,就卡在这里,耗在这里,算死在这里。

       那女子见我只是发愣,便苦苦哀求了:你带我进去看看,就是化成灰也认得。

       我说:别多想了,明天,明天我们贴通知。

       1998年2月14日晚-2月15日凌晨

       进大队里后,手机总算响了,传来的却是副大队长的声音。他以为张老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就要我去服侍这九世的更年期。

       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来到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后,我坐成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我世界。有时痰哗地一声飞出,我还觉自己是容器。

       张老开始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时,我想我画的现场图也在里边,他是要对这些图实现拼接。我走过去,鼓足好大勇气,说:这张好像应该拼在这里。

       张老挥手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又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这才像得到判决,走开了,但不知是该走到桌边,还是门外,便压着自尊心磨蹭,许久才敢落坐于门旁沙发。坐好后,我将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点上烟,心下伸出两只巴掌,不停抽张老的面颊。

       张老的手机响过一次,张老吼道,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将那东西一把拍到桌上。我战栗了一下,接着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这是所有人的问题。所有人都有问题,就说明你张老才是有问题,神经病。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画了几笔,揉掉了,如是往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带队,亲自端西瓜来了。副市长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

       张老起身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

       副市长脸煞白下来,找了个台阶,溜蹿而去。

       人走了,张老就倒在椅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好似大富破产。许久,我才听到他说:严丝合缝的东西又破碎了。

       我想我待在此地为何呢。我就是看手机,看来看去,还是中国移动。

       我想,媛媛自己安排了,媛媛不在乎我了。而我呢?一直是她的囚徒。她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说,天下就黑暗了,我在夜雨中孤苦伶仃地走。

       我恍惚觉得自己是暴怒的法官,手上提着皮鞭,围着媛媛走。我说,我给过你很多东西,比如钱,信任,以及任何的秘密,可是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谁。我看到这个嘴角带血的烈士轻蔑地说:我为什么要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便被这轻蔑侮辱了,便想用刀剖开她的心脏大脑,看看里边到底埋了什么真相。但这就是人类永远的遗憾,你永远无法像知道自己想什么一样,知道别人想什么。别人就是城堡,媛媛就是城堡。在冥想的尽头,我扔掉屠刀,眼泪哗哗地跪下来,恳请城堡主人开恩,给我一个判决,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

       这样悲绝的字句眼见要冲出口时,我吓醒过来。张老像剪影僵立在灯光下,我想媛媛应该是睡了,今天不用多想了。

       今天就这样了。

       将近一点,张老才完工,他张牙舞爪了好一番,我才知是叫我。匆忙走过去,见桌上已摆好两张精密的电车复位图,火柴人或坐,或立,或躺,或蹲,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完全贴合。而且,以前我见过的示意图多是线标外奔,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说:怎样?

       我老实巴交地说:像艺术品。

       张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张老说:两张图之间还是有误差的,炸点彼此差了一尺。我们差一个具体物证,有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将决定炸点在哪里。现在,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叫他们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当然现在。

       是夜,一辆同品牌的电车开到被炸车旁边后,我们封锁好大桥,静观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弄了有一刻钟,他说:电车上的螺丝虽然脱离,但基本能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一起飞了,说明炸点在那里。你们配钥匙,固定好钥匙,就能配另外一把了。道理一样。

       说完,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上新电车,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蹲着,时而抱物,时而头垂,时而头歪,咔嚓咔嚓,拍下不少照片。我便想到美国大片的特技模拟了,我忽觉事情简单,但就是想不到。

       回来后,张老改了改复位图,对着副大队长朗读:炸点距车地板10厘米,左壁55厘米,后壁104厘米,即倒数第二排单座右下方;爆炸物系硝铵炸药,炸药应为10公斤,现场未搜到导火索,但可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爆炸前乘客动作基本测出,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嫌疑外,其余人处于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就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

       副大队长说:张老真神仙也。

       张老说:罢了。

       1998年2月15日下午

       我从混沌中醒来,已是次日下午。手机躺在沙发边,像是深藏不露的门房,将告诉我,这十余小时谁关心过我,慰问过我。我想显示屏上或许记载着20个、50个、100个未接来电。都是媛媛打来的,媛媛很焦急,平均十分钟打一次。我得赶紧回个电话去。

       但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欠费了,又觉不可能,心下便忽然来了大水。我就是在车上爆炸了,她也不会来看看尸体;就是埋在棺材里了,这婊子也不会来洒一滴泪水。

       我想想还是拨过去了,电话嘟一下,歇一下,好像公布答案的倒计时。我的嘴唇哆嗦起来,我会跟她说什么呢,我甚至都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可那声音终于无休无止地漫长起来,到最后又有个普通话很好的女子出来说些客气而冷漠的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请。

       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Please dial it later.

       我咬着腮帮,像石头一般硬坐着。这时,张老走来问:醒啦?

       我仓惶地笑笑,忽见张老又鬼魅般走远了,嘴上还说:又说废话了。

       我问:饿吗?

       张老背对我摆摆手,苍老地说:不用了,挺麻烦你们的。

       我问:张老您这是怎么了?

       许久,张老才搬椅子过来,俯身对我说:孩子,你觉得图纸很精细,像艺术品吧。

       我说:是。

       张老说:我每次做时也很兴奋,我总想看到事物回到它应有的状态。现在,我把乘客画回到昨天上午10时8分,我看到他们浑然不知地坐在车上,有的想着上班,有的想着回家,有的想着发财,有的色胆包天。我也看到那两人,一个闭眼,抖索着手抱炸药,一个把头凑到炸药包上看,镇静地把火苗移向导火索。火光一定照过他的脸,一定显现出他兴奋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一切,几乎有射精的快感,可是就是有声音告诉我,你看到有什么用?

       我说:怎么没用呢?

       张老说:就是没用。我也测算出了炸点,可是测出了又有什么用?你们只要上车,看哪里损坏最大,就知哪里就是炸点了,你们也很快就知是路爆还是车爆了。而炸药成分,你们也可化验出来,民间用药都是矿药,矿药都是硝铵,学名叫硝酸铵,有的也叫硝酸钠,都知道。还有,即使你们在现场查不到引爆人,也能通过认尸,排除出好人。关键一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说那具尸体应该靠近炸点,你说你都知道了,我论证这么久有什么用?

       我说:张老千万别这样说,没您我们一筹莫展。

       张老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国际组织声称负责,也没人自首。不过,自杀性爆炸,凶手往往留有遗书。你说,人家遗书都留了,我还论证个屁?好像人家留遗书是为了让人炸一样,不可能。写遗书就是为了炸人,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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