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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爆炸案

发布: 2009-9-03 22:59 | 作者: 阿乙




       我想我他妈是和自己说相声,我他妈是什么气也出不了。

       我提了枪,勒好裤带,呼哧呼哧地拉开房门,穿过客厅,又掏钥匙去开防盗门。转了几圈,晃当当响了,还是没开,我便踢。妈妈忽然穿着睡衣,赤着脚过来了。

       妈妈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有点事。

       妈妈说:你不能出门。

       我说:你管不了。

       我说:滚。

       妈妈忽然拉开我,双手张到防盗门上,说:我不滚,今天你出不了这个门。

       我喷着酒气,把妈妈拉到一边,扔到一边,继续扭钥匙。可是门总算开时,妈妈又喊起来:老二,你看着。

       我回头一看,她手上抱着我爸爸。

       我说:你想多了,媛媛不是还在长沙吗?

       妈妈说:那你做什么去?

       我说:我去散散心。

       妈妈说:我陪你去。

       我不耐烦地说:还是回吧,都回吧。

       我把爸爸的遗像摆好在客厅时,发现他还是很严肃,到死都不会笑。

       1998年2月17日

       次日,妈妈陪我打车到大队门口,我进门后又出来,看到一辆公交车冒着烟跑了,妈妈不见了,才脚步轻飘,脸色发红,恍如隔世地走向办公室。我想到同事,就好像他们正一个个地在开怀大笑,我想你们给可怜的人积一点德,不要过来意味深长地拍肩膀。可是到了,却发现他们早已掉入自己的深渊,烟抽几口,就掷地上,用脚搓来搓去。

       从医院回来的说:医院里23个伤者,3个快死了,6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一下白了,医院掉下茶缸,他就尿床,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精神失常,建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研究别人呀。

       从炸药厂回来的说:本省的产销储渠道,说是每笔账都对得上,每件炸药都说得清去处,而且炸药外包装和爆炸案也不匹配。从做题目角度说,这是灾难,这意味着省里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漠河,也可能来自海南,只要属于广阔的960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如果从尸体外观作大胆联想,来自蒙古、东南亚也不是不可能呢。

       从停尸间回来的说:认尸的群众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好几个,我们像陪领导参观一样,陪他们走到水晶棺材边。他们歪着头,眯着眼,趴下身子,细细参观尸体,参观完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了,哭得梨花带雨,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接到传呼,就笑起来,说:你们看,没死,通了信呢。

       从派出所搞社调回来的说:社会调查那么容易搞么?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哪个派出所,哪个片区偶然找到线索,就破了,现在你投一百人一千人去做,投一百万一千万去做,做回来还是个零,这不是叫人下大海捞冰棍、到珠峰捉狐狸吗?

       大家都说:妈逼。

       副大队长脸黑着进来,众人立刻噤声。副大队长一个个看,一个个瞅,瞅得眉毛竖起来,眼睛凸起来,胸腔一起一伏,我们便知,那股从部长嘴里缓缓生出,又在厅长、局长那里扇了几扇的怒火,终于要通过副大队长的嘴巴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空气宁静。

       副大队长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正当大家松弛下来时,他又折回来,让我哈气。我哈了口气,然后看到他整个脸聚成一团,接着从团团里伸出两颗大牙齿来。

       副大队长喊道:你还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犟着头不回答。

       副大队长又来揪我衣领,问:说,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我说:一个人喝的。

       副大队长拍起我脑袋来,说:放你妈的屁。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说:是。

       副大队长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大声地说:是。

       大家忽然反应到什么,将我拥出门外,问我怎么了。我晃着一窝的眼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低声交代:别多想了,回家休息一两天,避避这烟鬼的风头,过几天他手头没烟了,又会到你抽屉里找的。

       我匆忙点头,要走掉。忽然中队长又来拔我的枪,我说怎么啦。

       中队长说:我先帮你存起来。

       中队长又说:你别多想,我手下的人谁也开不掉。

       我鞠了一躬,在他们错愕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门时,好似穿越的是气候分界线,好似整个人忽然扎进茫茫冷水中,竟然想这就是冗长而惶恐的余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脚步要走,左脚走了,右脚就要跟上去。东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着北也消失了,雨开始宽阔而无限制地统治起世间来。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摇晃的树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阳蓬下,迈着大惊小怪、有惊无险的脚步,充满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在伸手拥抱这密密麻麻的惩罚,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乐的本原。

       好像高尔基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也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三年追来的女人,三天报废了。

       我不可能再看到伞一般豁然打开的笑容,不可能再看到珠玉一般明澈的眼神,不可能将敬畏的身体置放在她的体香旁边,不可能从她微皱的眉头和扭摆的身躯体察到自远方而来的挛缩。那挛缩像浪花、像烟火,水乳交融,恩爱偕老。可是现在,她像是提着铲子把我体力的她生生挖走了。

       我忽然如赌徒溃败,忽然像人只剩半边,空荡荡,血淋淋。我晃了好几下脑袋,还是这样,几天前还应有尽有,现在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勉强朝着电信大楼走去,在路过水淋淋的栅栏后,我看到修车铺旁边有一家没关门的小卖部,小卖部有一条谈判的线路。

       我拨了媛媛的电话。

       我说:我承受不住了。

       我说:对不起,是我多心。

       我说:原谅我吧。

       媛媛薄薄的嘴唇在我的想象中开启了,锋利而决绝的牙齿像是早已准备好。

       媛媛说:分手是你说的,你说分就分,说好就好。你以为我是什么?

       我说:是我不好。

       媛媛说:对不起。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了,钱已汇了,你注意查收。

       我说:我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生气找不到出气的。

       媛媛说: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你的钱,我还给你。

       我说:好吧,还吧,我也接不到了。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想见见你。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他妈想见见你,我他妈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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