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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爆炸案

发布: 2009-9-03 22:59 | 作者: 阿乙




       可是电话挂了,那最后几个字从话筒里弹出来,愣生生挂我嘴上,像根冰棍。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下自己,雨水已将绿色制服涂染成黑色。

       我凄惶地一笑,好像自己赤条条。我说:没见过警察这样吧?

       老板不安地摇摇头。

       我说:现在见着了。

       我又说:我爸爸跟我说过了,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

       老板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工作那么好,还有面子。

       我走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一定对着我的背影深吸凉气,一定叫他的老婆出来看这人间奇迹。他说要报警,他老婆就揪他耳朵说,你真多事,一点记性都不长。

       我苦笑着继续往浑噩的方向走,好似泪水从脸庞经过,一颗颗悲壮地砸开在眼前的路面上。我想我的活路就在你了,我在等待你伸出手,你伸出手轻轻一勾,我就像死狗看到骨头,阳光万道,益寿延年。

       可是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是早就丢了吗?我刚刚不是还在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吗?

       我忽然又在人间多留了些时日。开始时,我准备等半个小时,可是我觉得这样的恐慌还不至于在人的内心生成。我想一小时足够了,一小时,媛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是终于说服不了自己,她开始拼命打手机,打不通又往我家打,她一听到我妈的声音就说:阿姨,对不起,阿姨你快点帮我找回老二。阿姨,你快点。

       一个半小时后,我脱下警服,颤抖着走进另一间小卖部。

       我对妈妈说:媛媛来电话了吗?

       妈妈说:没来。

       我说:那你查查来电记录吧。

       妈妈说:没有。你没事吧?不加班的话早点回,外边下了大雨。

       我说:没事。

       我放下电话,心间一叹,如今是死绝了。

       我朝着一间废弃的大楼走去,楼道黑暗,好似地狱弯弯曲曲的入口。在最后一层,我拉了很久的铁闩,以为拉不开,那冰冷的东西忽往旁边一冲,竟将虎口夹出血来。我惨叫一声,好似看到屈辱层层叠叠涌上来。

       拉开门后,狂风斜雨浇杀过来,我咬着牙齿,心想真是好死的时节。

       啪地一下,啪,这个一米七三的身躯就将扑倒于坚硬的地面,雨水像清洗一只开瓢的西瓜,清洗着冒着热气的头颅,那本来还有点构造的东西,便很快模糊了,囫囵了,便不成样子了。第一个人看到地上这章鱼似的尸身后,手舞足蹈地大叫,接着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打伞,也不加衣,就那样恐惧而好奇地看着警察拉警戒线,就那样等待媛媛。他们在媛媛跌跌撞撞来时,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心里说,就是这个可怕的女人,狐狸精,害死了这个男汉。他们心里想说的反映到他们的眼睛上,他们这样火辣辣地盯着媛媛。媛媛抖索着瘦弱的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此后,她的背慢慢驮了,她没地方可去了,单位是火辣辣的眼光,街道也是,世间尽是。她从此披头散发,噩梦缠身。

       这样想,我好似平衡了很多,便趴在栏杆上静候天神的命令。我看到密集的雨自身边路过,直冲下去,整个世界哗哗地响起来,然后又慢慢看到妈妈在下边伸着脖子,往这边望,她找寻了很久,忽然撞上我的眼睛了。我心间忽有闪电,竟是一下看到那眼窝里空洞洞的绝望了,便怔了起来,许久又知她是根本看不到我的,她只能无能地俯身,去收拾我的尸骨,像收拾一堆柴禾,她对旁边的人说,走开。

       我看到她背起编织袋,对人说,走开。然后像个疯女子消失在路面了。

       我便知自己没勇气去死。我原本就怕死。我只是自怜。

       可这时我的身躯忽被大地这块磁铁紧紧拉吸,栏杆好似撑持不住,要翻滚下去。我伸手猛推一把,那上边的一部分便分裂出来,像灭火器一样飞了下去。

       接下来轮到我了。可是那里边生锈的钢筋又咬牙生生挺住了,我慢慢从那死亡的半空爬退回来。忍着呼吸把全部身躯退回到楼面后,我才踏实了,才知心脏像惊马般跳起来,才知呼吸像喷气般闯出来。我躺在那里,闻了很久,直到确信雨、树、尘土和万物的味道清晰地跑回鼻孔,才安心了。可是不久,我又神经质地爬起来,我害怕这楼面是斜的,我如今又要滑落下去。

       骇然地站了几分钟,我去小心推别的栏杆,竟发现它们慢慢像摇篮一样,晃了起来。我便吓破胆,跳着跑了。

       1998年2月18日凌晨及以后的一段日子

       我像一条落水狗回来后,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晃荡着,一会儿摸我的脑门,一会儿啧啧叹息,一会儿要去熬姜水,一会儿又要下去买药。

       我定睛看了几眼,总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

       我说:你是我妈吗?

       妈妈说:我是你妈你都不认得了?

       我说:你不是我妈。

       妈妈说:老二,你是怎么了?

       我把“老二”听得真切,便知到家了,便忽然放松下来,几乎在倒在沙发的同时,如释重负地阖上眼皮。如是睡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盖了好厚的被子,脚上盖了好厚的毯子,又被扶起来喝了好大一碗苦药,嘴角流了好些,不管不顾,又沉沉睡去了。这一睡进去,便好似进了一个雾世界,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却总是有不长眼睛的恶人,忽然张牙舞爪地撞过来,我惊悚地连退几步,又总是被他们狞笑着撞上。他们撞上,像干枯的纸,碎落一地。后来我又看到半空中挂满脆嫩欲滴的雪梨,我跳起来够,够不着,我想大喊:梨,梨,梨。喉咙却是被掐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吼不住。我感觉自己就要被掐死了,最后一次破口大喊,那封锁忽然就松了,喊声竟如惊雷,将我吓醒过来。

       我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起来找水喝,竟是没有丝毫力气了。抬头看了窗户,忽见天色已近微明,雨大概停了,可是风还在用拳头一下下擂着玻璃,偶然的远处,还有玻璃忽然掉下碎掉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眼妈妈的卧室,门开着,人却不知去哪里了。我忽然被彻骨的孤独包围起来,便缩紧在被窝,哄自己睡起来。

       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老二回来啊。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回来了唉。

       我心想是梦,可是又害怕这声音慢慢走到别地方去了,便巴着耳朵听,便听到那声音曲曲折折,忽然东忽然西,没个稳定的方向,便想那是别人家的,便焦躁起来,绞痛起来,两腿竟蹬起被子来。如是伤心,忽又听到那声音猛然在门口大声响起来,我听到妈妈在开防盗门,在一步步走上楼梯,便觉鬼魅般的世界一寸寸褪去,禁不住欢喜起来。

       可是我的脸皮抽动着,却就是打不开眼皮。直到妈妈的手摸上我的额头,说:老二回来啊。我才忽然睁开眼皮,一看到妈妈,我便安宁了。

       我说:妈,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和张姨一惊,接着灿烂地笑起来。

       妈妈说:老二,我们给你叫魂去了。

       我说:好生生的,搞迷信干什么?

       妈妈说:怎么迷信?你小时发烧,都是我叫回来的。

       张姨说:你妈想你肯定是看过爆炸案的尸体,失了魂,就去叫了。

       张姨又说:是一步步走着去叫的啊。

       我心下一算,这大桥到我家,是十里路。

       我说:你说你年纪比我大,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起来了。

       妈妈说:我就是这样,谁叫你是我儿子呢。你60岁了,我90岁了,你还是我儿子。

       此时,忽听防盗门又晃当当响了,却是王姨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茶叶蛋进来了。

       妈妈说:辛苦王姨了。

       王姨说:醒了?醒了就好,快给老范作个揖,老范保佑了。

       妈妈一想正是,便匆匆跑到爸爸遗像那里,鞠了三个大躬,说:多谢范老子了。

       我不顾她们说烫,狼吞虎咽,喝完米粥,忽然又说:妈,我以后再也不理媛媛了,她就是来求我,我也不理了。

       几位妇女听了,欢欣鼓舞,抢着说:这就好,就应该这样。以后就这样报复她。

       我心想这只不过是说给你们听听,她怎么可能来理我呢。我又想,你们也就是这么听听,你们就巴不得我平安百岁。

       未几日,我休养生息,到得单位,发现桌上果有张两千元的汇款单,扭捏几下,还是撕了,然后像赌气的工人,投入到工作当中,别人弄好的材料,再弄一遍,别人问过的人,再问一遍,如是几番,才知用力过猛,便慢慢正常了。

       我叮嘱自己:人家是阿紫,你不是游坦之。

       我起先以为副大队长会给我点小鞋穿,可是这烟鬼倒很直接地给我一句话:快去买九包烟来。

       我说干嘛不买一条呢。他说:一条就算行贿了。

       后来,我们因为别的案件下郊县,路过大桥,忽然感怀起来,就停在那里看了看,我看到那里天蓝云皓,山清水明,烧黑的车辆已然不见,护栏也像从来没有损坏一样,立在那里。仔细找了很久,才在路心找到一个锅盖大的坑和众多麻点大的小孔,但它们已然阻挡不住一辆辆车,吼叫着,生机勃勃地爬上来,开过去。

       我想,车一辆辆开过去是个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开过去,新闻一天天开过去。我们起初不能接受羞辱,习惯又好了,好比一个人被锯了手,起初想自杀,等到学会用一只手吃饭、如厕、做爱了,便知带着缺失生活了。我们从没有实现过破案率100%。

       老百姓也是这样,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时,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个人没了,明天看到40个人没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个数字了,仿佛炸飞的不是肉,是数字,是12345。我们这里也这样,这些日的大规模停水事件,骚扰了半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那十几具尸体便被忘记了好些。十几具是什么,是三百万人口的几分之几?是不能复生的他们重要还是活着的我们重要?我们没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我更是这样,我原来还咬着牙齿等媛媛和我联系,哭丧着恳求我原谅,等了一阵子,又觉得要主动和媛媛见次面,了了心愿,可手头总有事。我就盘算,是事情重要,还是媛媛重要,结果是事情重要。后来听到张姨和王姨讲媛媛,是越讲越恶心,比如媛媛租了间房子,怕是被包养了,怕是每天干活,干得惊天动地,臭名远扬。我问自己,你心里难过吗?我便让张姨再讲一遍。张姨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生气。等到气候变了,街上女子衣服越穿越少,粉藕般的手和白玉般的胸露着,一晃一晃,我下身竟然说硬就硬,最后硬如一条铁杵。

       我忽然忧伤起来。这世上原是没有忠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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