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阶楼梯
发布: 2009-7-30 21:57 | 作者: 沙石
“是安娜.狄德斯小姐？”
“是的，我每天都在嘱咐我，只要我多活一天，多一天就赚一天。”
“可是人的生命不是由不得您来决定的。”
“但是我不认命，也不放弃，因为我想活下去，虽然这座楼房又破又旧，但是它让我留恋。” 说着他慢慢合上眼，然后又睁开，像是上级质问下属一样说：“你说这个世界最值得留恋的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闹不清他是何居心，不过我还是用心思考了一会儿，说：“就目前而言，我还没有想这个问题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有许多人生目标还没有实现，比如说我很想报出一条头条新闻，这
件事比什么都重要，等我把我所有的目标都完成了，再去考虑这个世界上应该留恋
什么。”
马老汉用力挪动了一下身子，让我把桌子上的水杯递给他，同时嘴里小声嗫
嚅着什么，好像是说跟我这样的人说话真费劲，看上去挺伶俐的孩子，结果整个一
个不开窍。
我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鼓起勇气把水杯递给他。他缓慢地仰头喝了口水。水从他喉咙通过时发出喀喀的声音，看来他的器官已经萎缩，吞咽已十分困难。
又在沉默中过了大约一分多钟后，马老汉又恢复了力气。我发现他的毅力大得惊人。
他说：“再问你个问题，算是考考你。”
为了不让他扫兴，我只好听着。
“假如你是我，我说的是现在的我，这个世界上你最留恋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应该是阳光空气和水吧，因为这些是生命的三要素。”
马老汉满意了，他轻微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回回答得还不错，这三样东西是值得留恋的，可是除了是生命的三要素，它们还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只要是美好的东西，人就不愿意轻易放弃，你不觉得吗？”
我说：“应该是吧。”
他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安娜小姐值得留恋？”
我说：“您的这个问题有些古怪。”
“不古怪，一点都不古怪，如果你有我的感觉就不会觉得古怪了。” 接下来马老汉伸出他的手指，一一数落着，安娜小姐的头发像阳光，她的皮肤像水，而她的微笑总是清淡的，像清早的空气一样。
我觉得这些话说得很有诗意，可以用来作直接引语。于是我把它记在笔记本上，可又觉得没有把握，便问马老汉这些也要写到报导里吗？马老汉冷冷地说那是你的事情。说完他把目光伸向天花板，像是修房工人在寻找漏雨的地方，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
“没想到您有这么丰富的感情生活。” 这是我的心里话，多少有点有感而发的意思。
“我的器官都在衰竭，只有思维还是健康的。” 马老汉说。
我咧嘴笑了一下，说：“安娜小姐的头发金灿灿的，说它像阳光，符合逻辑，如果引深去想，说她的皮肤像水也说得过去，可是说她的微笑像空气，好像太抽象了一些。”
“这确实是个虚拟的说法，要理解它需要有一定的思想水平，对你这样的人是太吃力了。”
说到这里，马老汉慢慢放平身子，让头沉到枕头里，大有要结束这次访谈的意思。我说：“您的想象力很丰富，这我不能不承认，可是我觉得您对安娜小姐有些不端正的想法，难道您还想到了那个……？”
马老汉吃力地瞪起眼睛，说：“记住，你是一个记者，不要推断，更不能凭空想象，一些东西只有到了我的境地才能闹明白，只有面对我所面对的处境，你才需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难道你是想跟我调换一下位置？”
“当然不想。”
“那就回去好好写好你的报导。”
“可是我突然觉得这篇报导实在难写。”
“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是你该做的事了。”
说完他的眼睛像闸门一样关上。“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有些急了，心想他还没有就乙型肝炎发表看法哪，于是追问道：“趁着现在还来得及，请您谈谈对卫生局预防乙型肝炎措施的意见，这部分在我的报导中也要占一定的比重。”
马老汉没再睁开眼睛，只是轻声地说你的问题太多了，别忘了安娜小姐不让你跟我过多说话。然后他把头转向一边，似乎睡着了一样。
我合上笔记本，捏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来到唐人街上。我取出安娜.狄德斯
小姐留给我的名片，用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希望知道您的身份。”我对电话里的安娜.狄德斯说。
“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为了新闻的真实性。”
“我是美国癌症协会的义务工作者，这是我的全部身份。”
“就这些？”
“就这些。”
“那可不可以说说您为什么这么做？”
电话里有一个长久的停顿。然后传来安娜小姐的声音。“因为几年前我的儿
子死于癌症，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死去的儿子。”
“可是马老先生是非常看重你的，他甚至把你奉为天使，他说你的头发像阳光，你的皮肤像水，你的微笑像空气，您对这些话有何置评？”
“我说过了，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死去的儿子。”
“马老汉他非常感激您，我的感觉他是在为您而活着，他每天都在努力，争取让生命延续下去，他是为了多和您在一起，不瞒您说，我觉得他对您有一些普通人常有的想法，对此您有没有感受到？”
“我说过，现在再说一遍，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死去的儿子。”
说完安娜.狄德斯挂掉了电话。
我延着发生过巷战一样的街道向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心里还琢磨着马老汉的话，也琢磨着安娜小姐的的话。
当天晚上写好了稿子，大约两千字，其中至少一千五百字是为马老汉写的，因为我已经答应他了，这是我对一位将不久与人世的人的责任和义务，同时这又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为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写完稿子，我反复看了三遍以后交到当班编辑手里。本以为万无一失了，没想到当我要离开报社时却被泰勒大叔叫住了。
“彼得，你先别走。” 他说。我像一根电线杆子一样站在那里。泰勒大叔干咳了一声说：“你的稿子我看过了。” 我把身子向前躬了躬，等着他的下文。
“一篇关于乙型肝炎的报导怎么写成爱情小说了？添枝加叶不说，还写什么阳光空气和水的东西，真是一套一套的。”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口哨声，高登摇晃着着身子从我和泰勒大叔之间穿了过去，边走还边说：“下班了，该回家吃饭了。”
我也激动起来，说：“泰勒大叔，您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是美女和一个是要死的老汉，这是百分之百的天方夜谭，亏你还拿到新闻学院的文凭。”
“事情不是您所想象的那样，” 我几乎语无伦次了，也许是为了澄清事实真相，更可能是为了洗清自己，我提高了嗓门说：“我这样做是为了那位叫马大成的老汉，这是他拜托我的，为安娜小姐写一篇报导是他的心愿，这很可能是他的临终遗愿，这点人情我们总可以通融吧？”
“通融？你要知道新闻报导是不能讲人情的，你在新闻课上都学什么了？”
第二天，宇宙报出来后一看，头条又被高登抢去了，棋子大小的黑体字写成的通栏标题是：“唐人街房地产中间价位今年第二季度继续攀高” 。
再看我写的报导，出现在报纸的左下角，两千字的篇幅被删成了三百来字，原来的新闻专访变成了一条通告，其中主要内容是鼓励唐人街的居民响应卫生局的号召，去免费查体，以便预防乙型肝炎在旧金山流行扩散。
作为通告，文中列出了卫生局指定的医院以及医院的地址和门诊时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