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床上的马老汉想要坐起来，但动作做得很吃力。
“乙型肝炎！”这个想法又无孔不入地钻进我脑子里。这时，站在床边的安娜小姐凑到床边，帮助马老汉坐直了身子，然后垫好他身后的枕头。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看起来她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士，特别是她的指甲不但长得长，而且修剪的很整齐，上边还涂着红指油。
这个女人不寻常!
从平躺到坐起来虽然是个简单的程序，但它继续了至少了两分钟，等到马老汉半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歇了一会儿，马老汉总算有了说话的力气。他问我既然是宇宙报的记者，那一定是来采访的？我说是的。为了表现出诚意，我取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在本子上试着划了几下，果然写不出字来。这让我有些尴尬，一时脸涨得通红。
“你是新来的吧？” 马老汉问我。
别看他眼睛因患白内障而缺乏光亮，但眼力却不乏敏锐。我告诉马老汉我作记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对采访业务还是熟悉的。说完这话，我使劲清了清嗓子。马老汉“嗯”了一声。头一次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尽管他的笑容像个没有画完的图画。
我又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划了几下，直到可以写出字迹。马老汉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问：“准备好了吗？”
我说：“准备好了。”
“那我们开始吧。”
“可以的。”
这时站在床边的安娜小姐显得有些焦虑，她对我说马先生正在患病，不太适
合过多说话。我注意到她称马老汉为马先生，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暗自松了口气，大概是情绪中的雄性倾向在作怪吧。
马老汉对安娜小姐说没关系，记者既然来了，就让他采访吧。我也说我会尽量长话短说的。安娜.狄德斯小姐又犹豫了一下，对我说：“还是先让我先给他喂好药，然后你们再聊，可是你一定答应我不要问太多的问题，要知道他的身体很虚弱。”
我说：“放心把，我只问几个关键性的问题。”
狄德斯小姐转过身子，从窗台上取来大大小小的瓶子，排列在桌子上，至少有五六种，然后打来水，一味一味地给马老汉喂下去。忙完了，又给马老汉整理好床铺，垫好枕头，对老汉说：“我先离开一会儿，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 她把手放在老汉脑门上试了试温度。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端坐在椅子上，尽量让自己保持一定距离，因为我知道乙型肝炎是接触传染。出门之前，狄德斯小姐还特意回身，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给我打电话，并再次叮嘱我千万不要说话太多。
她的名片很别致，上面只印着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没有职称，也没有地址，和她人一样神秘。看着她脚尖点地地走出门去，我还真有些恋恋不舍。一些说不出口的想法一定以人类特有的表达方式 - 表情 - 反映到我脸上去了。这当然逃不过马老汉那双患白内障的眼睛，他脸上又显出一个勉强像微笑的微笑。
“你觉得安娜小姐怎么样？” 马老汉开始用中文跟我说话。我发现他说话带着很重的冀中平原的口音，这无形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尽管如此，他的问题还是让我无从回答。
“什么怎么样？” 我反问他。
他说：“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我说：“还可以吧。”
马老汉原本苍白的脸竟然显出了血色，看来他体内还蕴藏着正常人的思想和活力。力气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年轻过，我也健康过，男人见到漂亮女人，都会生出一个相同的想法，所以你心里转悠的是什么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倒不光是为我自己，也为这位叫马大成的老汉，他在这
样的身体状况下能说出这么有觉悟的话，这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当然，我需要他有说不完的话，不然我对乙型肝炎的报道就会缺乏社区角度。
我说马大伯，今天我不是来谈男女关系的，更不是来探讨男人的内心世界的，我们还是谈谈防治乙型肝炎方面的问题吧。
马老汉脸上松弛的皱纹绷紧了。“防治乙型肝炎？你在说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打从进门以后，我还没有讲清楚我的来意。于是赶快跟他解释，说今天上午旧金山卫生局在市政大厅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公布了一项调查结果，表明乙型肝炎在美国的华人人口中甚为普遍，已经成了流行病，华人患病率超过其它种族的一百倍，为了有效地控制这种被称作“沉默杀手” 的疾病，卫生局决定为当地华人免费化验乙型肝炎，凡带菌者还可以免费接受治疗。
我说：“我想问问您对这项政府福利计划有何感想。”
听了我的话，马老汉的颧骨更加突出了。“那么说你是因为乙型肝炎才来到我这里的？” 他问。
“这是我的采访任务，为了让我们的报导全面客观，我们必须听取各方人士的意见。”
“不用问，你是把我当成乙型肝炎患者了？”
“那倒不是，患上乙型肝炎或者有可能患上乙型肝炎的人都可以是我采访的对象，在这个问题上我会一视同仁。”
“这么说你只对乙型肝炎感兴趣了。”
“因为是工作的需要，我也没办法。”
老汉似乎若有所悟，但又像若有所失。他说：“难道你不是来报道安娜.狄德斯小姐的？”
“报道安娜.狄德斯小姐？她又没有患乙型肝炎，再说她又不是中国人。”
马老汉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这下变得更没有表情。他说：“这么说你们报社没有收到我寄去的信？”
我问他什么信？
“我给你们报社写过信，而且不止一次，前前后后一共是八封。”
“是什么事让您老这么上心？”
“我想请你们来采访我一下，写一篇关于安娜小姐的报道，难道你们对一位老华侨的呼声就这样置之不理？“
我说：“老伯，您别着急，我宇宙报是关心民众疾苦的，不然也不会派我来采访防治乙型肝炎的新闻。”
“既然是关心民众疾苦，那么为什么不理会我的信？”
为了平息他的怒气，我尽量选择用平声词。我问他：“您的八封信都是寄给谁的？”
“就是那个叫的高登记者，他可是大名鼎鼎，我经常在报上看到他的名。”
这下我才清醒过来。难怪马老汉一上来把我当成了高登了，原来他在等着高登的出现。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我很想告诉马老汉高登是不会来的，一来是他采访新闻一向是在坐在咖啡馆里，二来他只报导强奸和抢劫银行方面的新闻。可是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觉得这样做没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