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尊敬，更可能是出于同情心，我对马老汉说，如果你同意就防治乙型肝炎发表看法，我就可以顺便采访关于安娜.狄德斯小姐的事迹，这样我们各有所得，谁也不吃亏。
马老汉还是一脸不高兴。他说，你说出这种话，哪里像个记者，简直是个奸商。他表现出病入膏肓的人特有的固执，说：“那我们先从安娜.狄德斯小姐的事迹说起吧。”
我重新打开笔记本，把圆珠笔的笔尖放在纸页格子的第一行。“请问您和安娜.狄德斯小姐是什么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个问题问得太直了，太急了，这是新闻新手常犯的幼
稚病。如果搁在现在，我会巧妙得多，委婉得多，会像挖桃色新闻那样用声东击西
的方法，这是我许多年后在对付明星名人时常用的本事。
听了我带有质问性质的问话，马老汉肯定受到了挫伤，他半天没说话。可是别看他身体虚弱，可话一出口，也具有相当大的威力。他说：“干嘛要问这样的问题？这不关你事，还是换一个问题好了。”
我说：“这虽然不关我的事，但它是每个读者最想知道的问题，要知道在美
国公众是有可知权的。当公众的可知权重要于个人隐私权的时候，隐私权必须为可知权让路，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新闻课本上写得很清楚。”
“我不管课本上是怎么写的，反正我不能告诉你，倒不是不想，而是我也不知道。”
我说：“如果连这最起码信息都不能提供给公众，这个稿子我没法写。”
这个雕虫小技果然奏效，马老汉显出了为难相，连额头上几根纯白色的眉毛都无力地耷拉了下来。他小声嘟囔着，不是我不说，是真的说不出口。我问他既然是正常的关系，为什么说不出口？马老汉慢慢地闭上眼睛，象是睡着了，而我真担心他会从此不再睁开眼睛，那样一来，我的头条新闻就会泡汤的。还好，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不多会儿，马老汉睁开眼睛，眼球表层依旧模模糊糊的。
马老汉说：“我和安娜小姐之间没有亲戚关系，也很难说是朋友关系，我们更没有工作关系，所以在写到这个部分的时候你最好用省略号。”
“那怎么可以？新闻稿里不允许用省略号，泰勒大叔看了会疯掉的。” 我真生气了。
马老汉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一再坚持，我只能告诉你安娜小姐是上帝派来的。”
“那就说她是天使喽？”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能举出一些实例来证明她的天使身份吗？”
“很多。”
“比方说。”
马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我吃不准这口气是吸进去的还是吐出来的。他说：“那大概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我患了病，医生告诉我需要卧床，我只好听从医嘱卧床，但是我身边没人，一时吃喝拉撒睡都成了问题。一天，大概是星期天早晨八点钟左右，安娜.狄德斯小姐突然走进了我的房间，就站在你现在的这个位置。她告诉我她是专门来照顾我的，不过不用知道是她是什么人，也不要问是谁派她来的，反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照顾好我的生活。从那天以后她每天到我这来，帮我做饭，吃药，还照顾我生活起居。已经一年多了，计算一下，都快五百天
了，无论刮风下雨一天也不落下过。”
“是这样？”
“就是这样。”
“在此之前你们没有一点关系？”
“没有丝毫关系。”
“可是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有没有告诉你？”
“从来没有。”
“一个美国人，和您无亲无挂，又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不平凡的女人，这样做确实了不起。”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有没跟你说过其它什么，比方说她住在哪里，她的家庭情况，还有她和上帝的关系等等？”
“没有，她来我这很少说话，只是闷头干这干那，她对我的照顾超过了儿女，也超过了兄弟姐妹，看看现阶段的人际关系，夫妻又怎么样？”
“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说了这么半天，我已经忘了做笔记，实际上我一直用牙齿咬着圆珠笔的末端，一副考试写不出答案的样子。
“那么，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是否长了翅膀？” 我的思想似乎沉浸在一个童话世界里，说话时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
“翅膀？什么翅膀？” 马老汉有些疑惑。
“就是白色的羽毛翅膀，通常长在天使身上的。”
“羽毛翅膀倒是没有看见过。可是即使她没有长翅膀，她每次来我都感觉她是飞来的一样，轻飘飘的，无声无息的，所以我坚信她是天使。”
我也兴奋起来，提高了嗓门说：“那么说她是不长翅膀的天使，对了，有办法了，我可以在报导中引用“消息灵通人士”的话说真正的天使都不长翅膀。”
我心里寻思着，要想把这篇报导写头条，就得象高登那样使用写武侠小说的技巧。不过马老汉毕竟是老汉，他比我老成得多，思想也深刻得多。他说：“你不要把注意力光放在翅膀上，想想看，一位美丽的女人，穿戴正齐，衣着名贵，指甲上上着染指油，对我这样一位年老体弱的中国老人，长得又不好看，英语讲得又不好，能有这般慈悲的心肠，她不是天使是什么？”
不用马老汉多说，安娜.狄德斯小姐的故事已经让我深受感动，我叫马老汉放心，我会把她的先进事迹写进报导里的。马老汉对此深表欣慰。他说谢谢你，我一没钱，二没权力，唯一可以报答安娜小姐的是设法把她的事迹在报纸上报导出去，这是我的一个心愿，所以才写了八封信到你们宇宙报。
我向马老汉表示，说：“您老放心吧，我不是高登，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的牙齿又咬着圆珠笔的末端不放，心想我的问题怎么这么快就问完了？人家老练的记者问起问题来总像泉水一样流不完。正当我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而又找不到话说的时候，一个问题拦路虎一样横在我面前。我问马老汉安娜.狄德斯小姐的事迹很先进，可它和乙型肝炎扯不上关系，在新闻行业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作缺乏新闻角度。
马老汉也陷入了沉思，他的表情很像布满裂缝的木头。“既然你需要新闻角度，那就让我帮你找到一个新闻角度。”他说。
我安静地听着。
他问我：“知道乙型肝炎最大的危害性是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摇摇头。
马老汉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乙型肝炎最大的危害是它有可能转成肝癌。”
听了老汉的话，又看见他的表情，我无端地感到害怕，背后冷飕飕的，赶紧把后背靠在椅子背上，就像有什么东西会从背后扑过来似的。
“告诉你吧，我患的病不轻，可以说非常严重，已经有一天没一天了。” 马老汉非常冷静，倒是我的后背上开始盗汗。
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患的是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你听懂了吗？”
尽管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我还是被震惊了，我的心向地心的方向下沉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追问您。”
“没关系，反正你是为了工作。”
“那您怕不怕？我说的意思是当你得知患上肝癌的时候。”
“没患癌症的人往往害怕，可一但患上了也就不怕了，这是难以解释的现象。”
“我真的很抱歉，不过我很感谢您给我提供的新闻角度，尽管这个角度有些过于残酷。”
马老汉的脸变得像荒野一样平静。他说：“那你也应该看到不残酷的一面，你看现在我还活着，本来我早就应该死去了。”
马老汉伸出手，指着墙上的日历，说：“知道为什么日历上的三月划着的黑圈了吗？那是因为差不多一年前，医生告诉我只能活到今年三月。再看看从三月以后每个日期下边划的红杠，那是我多活的日子，到今天为止我已经获得了九十六个红杠杠了，我相信那些红杠能够继续增加下去，多一个我就赚一个，所以对我来说，每天都是喜讯。”
我这才弄明白日历上的圈圈杠杠是怎么回事。我说：“如果是这样，我应该恭喜您。”
马老汉花白的眉须上下动了两下，他似乎有些得意。“是安娜.狄德斯小姐让我继续活下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