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类的俗名叫“耗子”，因为它暗中消耗别人储存的粮食。锦儿还有一个绰号，叫“老鼠”。她也暗中消耗着我，以及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男人。问题是，我敢担保这些家伙和我一样，都有过这样的感觉：“消耗是一种美”。特别是其中据说有个新疆人，特殊的血统让他情欲惊人，精力旺盛。老鼠笑着说：“你相信吗，一个男人一晚上可以做十次，不应该象萨德侯爵那样光说不练”。我自然相信，西门庆可能更多，但那是抱着脱阳的胆子和当白痴的劲头干的。
新疆人，西门庆，萨德侯爵，这都是英雄。
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个英雄主义者，而且很书面化。尽管我知道全部修辞加在一起，也不如一次行动。大象的美梦和老鼠的行为比起来，还是后者更接近真理。新闻联播里常常说要反对假大空，这是对的。老子云：“见小曰明”。历史常常都是由突变的小事促成的。
锦儿是一件小事，但改变了我生活的历史。
七
至今为止，锦儿是最理解我的女友。的确，她很美。尤其那个三月，阳光照在她秀气的小脸上，在睫毛，鼻尖和唇边投射出刺眼的线条。这线条如今永远留在我的印象里了，宛如冬天撕光了柳树所有的叶子，只留下柳丝。多少年过去了，我没有写这线条。我不敢写。也写不出来。我写了很多别的事情，别的女人。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些别的——都是她。
我不自觉地挖掘着所有我认识的女人身上的锦儿。
我混淆她们，对比她们，嘲笑她们……。
我花了十年时间把一大堆女人累积起来，如建筑一座美色的多层佛塔。但那塔下的地宫里却只埋藏着一个舍利子：锦儿。
终于，我苏醒了，写下了《重叠——女性美中的阿僧祗》：
世界上有很多重叠的事物：木重叠为林，气重叠为天，民重叠为族，无数次的轮回重叠为今生的人……。重叠，就是属性。而且必须是大数量级以上的重叠。三滴水不能成为大海。佛家思想中有很多比喻重叠的意象，如阿僧祗，恒河沙数，劫，刹那，芸芸众生等。佛陀强调人与万物的共性，忽略个性，目的在于让所有生灵都意识到：灭度面前一切平等。
个人生活中也有一些重叠，譬如反复做一件事，反复读一本经书，反复喜欢一种类型的女性。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喜欢很多姑娘的原因是由于她们一个与一个不同。后来，随着时间迁徙，感觉流逝，发现最后残存在脑中的那些往昔爱人们的形象，都有一种神秘的相似。
这时，个别的美感消失了，剩下的全都是她们最吸引你的共同点。
相似——或者似曾相识，其实才是滋生感情的终极根源。
《石头记》一书感情思维浩繁无垠，但最中心的一句，就是最初宝玉对黛玉的那句跨千年的痴话：“这个妹妹在哪里见过……”？所谓“书眼”是也。黛玉的原始形象对于曹雪芹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阿僧祗个，书中其他的女性都是分身。
这里有大伤感，大慈悲，大神性——即“觉有情”。
一枚放大镜在阳光下能形成滚烫的焦点，光辉刺目，足以点燃纸张，烧死甲虫，原因就是它作为圆形凸起的幅度在四周基本相等。对称产生集中。一生中全部被爱的女性们透明的相似，共同构成你爱情的中枢神经。
不久前，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过路的少女，她站在车流混乱的中心。几乎每个经过她的人都很用心地朝她看上一眼，然后又各自匆匆走开。她不一定美，但对于那些关注她的人来说似乎注定要看她。那个少女谁也不认识，可能是在等某个她喜欢的人，而，每个经过她的人却好象都认识她似的……。那是一种不可克制的先天性，不可克制的“似曾相识”。
那是前世的反刍。情到今生动已迟……。
一切可以回避的感情，只要最终能被回避，都说明它们并不致命。致命的，是那些永远不可能回避的：母亲，童年喜欢的邻居女孩，中学时期爱上的女同学，第一个教会你性的女人，朴素的妻子，激烈相遇的女友，文艺作品中的女性，嗜好上的女偶像，对未来女儿的幻想，临终时守在你身边的女护士……。千万个她们重叠在一起的形象，我们统称为：爱情。
正如《华严经》所云：“一入一切，一切入一”。
“阿僧祗”是梵语。其含义表示为一个很大的“数”，若大概而言约为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女人，所有的雨都是一滴雨。这观点肯定未央生，唐璜和王尔德们不同意，但不要紧。我还看见吴承恩和西西弗斯在冲我点头。我既是孙悟空又是唐僧，在打死白骨精的同时渴望着她的诱惑。我推着锦儿这块“母石头”上山，但每一次到山顶的瞬间就滚下来：因为她永远不会稳定地爱我。
知我者锦儿，罪我者锦儿。
她是我灵感的九次方，爱情的函数，色欲的立体几何。她是提琴上的“f”孔，象征着我童年就流进去的眼泪，象征着英文中的朋友，花，寓言，感觉和自由。她是丰满的“卍”字，象征着螺旋的爱人，太阳，割礼，拜火教，佛与蛇。她是慕男狂，小疯子，音乐，香烟，刀，毒，以及未来我一旦绚丽地暴死在一片生锈的山水中就立刻可以判定她是谁的远方凶手。
锦儿拉琴的时候我浑身发抖，头晕目眩，斗室变成大海，床是礁石。
如果她拉个不停，我必死无疑——她是我的塞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