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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梦

发布: 2009-7-24 01:01 | 作者: 唯唯



      
       7.
      
       春天被一场热流赶走了,刚刚盛开的鲜花在炎炎烈日下,已经憔悴的不能近看。人们说,太阳像真理一样不能直视,会烧伤眼睛。反过来说,真理也像太阳,把世间的道理都搞得干巴巴得难以下咽。炎热使街上的行人懒洋洋地走路。不像冬天那样行色匆匆,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夏天人们全身肌肉放松,更多血液循环到皮肤显得面色红润。于萍和黄志的日子,在夏天更如同在炼炉里煎熬,不能忍受,而且动不动就白热化。于萍近来很少和倚联系,而是频繁给姗姗打电话,姗姗再把消息传到肖尔和倚这里。
      
       一次姗姗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他们真的在办离婚了。黄志终于放弃了。于萍还是喋喋不休抱怨黄志侵犯她电脑那件事,这都是过了气的事了,现在情况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于萍怎么总跟不上形势?”姗姗说完在电话里大笑。
      
       人们在热天照常上班下班,从太阳里走入阴凉,再从阴凉里走出来面对太阳。倚被邀请参加一个晚会,她问姗姗要不要一起去。姗姗说去。她是单身,最喜欢聚会。她们来到晚会会场,发现是一个上海美国联谊会之类的成立大会。台上有人大声宣布什么,还挤着一群人,好像每人被封了一官半职,都煞有介事地站着,等着照相,发奖状,乱哄哄好不热闹。倚很讨厌这种大会,她对姗姗说,走,我领你去酒吧跳舞。
      
       去酒吧的路上,姗姗讲起最热门的话题,于萍他们夫妻俩决定不找律师,要自己办离婚,说这样可以省钱。她说黄志也不是好糊弄的,他在分家产时,连哪把椅子属于谁都分得清清楚楚,每一分钱都从中间划一道线。倚想,从这点上可以看出,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他们俩结为夫妻?
      
       酒吧里人不多,只有两个桌子有人。她们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这里可以看到海湾深蓝色,像蓝宝石一样莹光幽幽的水面,和波音飞机的缓缓降落。远处东湾万家灯火,寂静中汩汩涌动着生命。她们俩一坐下就摩拳擦掌想要点酒,今晚可要痛快一下,姗姗说,来他个一醉方休。整个酒吧灯光昏暗,两个人眯着眼睛盯着酒谱看了半天,也不知所云,等待酒吧服务生拿来一根蜡烛,各自点了过去常喝的两种鸡尾酒,还加了一盘巴弗洛烤鸡翅,味道香极。就这么两人吧唧着嘴巴,非常仔细地啃着鸡翅膀,喝着鸡尾酒,聊聊笑笑,九点钟音乐开始,她们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冲到舞池里,开始蹦跳扭动,这样一刻不停地跳了整整两个多小时。直到半夜,才一头大汗开车回家。一路上还余兴未尽,决定下星期再来。整个晚上再没想起于萍的事。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于萍离婚的事好像被忘记了。日常生活的常规是良药也是毒药,它使人忘记该忘记的,也忘记不该忘记的,将过去所有事情不分轻重缓急,全部从大脑中去排除掉。
      
       这天下午,倚从实验室出来,在走廊里碰到于萍。
      
       “倚,好久不见你了。”于萍主动走过来。
      
       “是呀。”倚笑着回答,同时吃惊地发现于萍仍然是满面红光,哪里像正在离婚的人。
      
       “一起喝杯咖啡吧?”于萍满肚子话的样子。
      
       “好吧,我正好忙完,想坐下来歇歇。”倚和于萍各自冲了一杯咖啡,来到公司大楼后面,在对着海湾的平台上坐下来。
      
       “最近还好吗?”于萍先开口。
      
       “我还好,老样子没什么好说的。你呢?”倚关心的望着于萍,等着她打开塞得满满的马上就要爆炸的话匣子。
      
       “咳,我最近真是很难受。”话匣子从这句话开始打开。“黄志他简直越来越让我无法忍受了。真没想到结婚二十多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点,互相根本不理解。所以我就心很痛很痛,即使已经决心分手,本该心定下来,可我的心开始很不定。”
      
       “人已经习惯有个家,不管好坏。一下子没了,会有恐惧。”倚理解地说。
      
       “是呀,但是已经走到这里,我没别的办法,必须要走下去。两个人已经一点都不信任,他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这个日子怎么过呢。”
      
       “是没法过,不过也没几天了,咬咬牙就过去了。”倚安慰她。
      
       “他现在变得很不讲理,听说你们要约我去跳舞,就说我要去步你的后尘。”
      
       “啊?我有什么后尘好步?”倚吃惊地笑起来。
      
       “他的意思是说,我要出去跳舞找男人。”
      
       “哈哈哈,真没道理。你一次舞还也没跳呢,男人已经找好了,我和姗姗跳得腿肚子都转筋了,也没找到一个。”倚笑得趴在桌子上,差点把咖啡泼洒了。
      
       “他现在第一不要我去中国,第二不要我跟任何人出去。你说这种人坏不坏呀?简直疯了。他希望我最好一辈子感到负罪,老老实实地躲在角落里赎罪。这就是他报复的目的,他的心灵安慰。”
      
       “人离婚时,就会反目为仇。”倚说,“他们已不能正常思维,本性中丑恶的一面也就暴露出来。我不知人是原来就有丑恶的一面,没有合适的时机表现出来,还是因为生命处于危机时,诱发出这种丑恶。真的是很难知道。”倚被自己的想法纠缠,于萍也一时没弄懂,她们静了几分钟。于萍接着恨恨地说,
      
       “我知道,人急了眼都会做些过激的事,但他这样不通人情简直难以让人无法忍受。他甚至说。。。”
      
       “你不用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倚高声打断了于萍的话,“我只是要你别忘了,姗姗在失去她前夫时,甚至想到血洗大楼,你想姗姗是个能杀人的人吗?但她已经被仇恨,嫉妒,复仇占据了整个的心,哪里还能通情达理,作出理智的决定呢?不可能的,你也要求太高了,你要求黄志开开心心地对你说,出去跳舞开心吧,回大陆和你新情人团聚吧。你这真是非分要求。从姗姗,从黄志,我们可以结论,人在灾难的时候不通情达理,不仅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共性!”
      
       倚开始义愤填膺起来,两条腿跪在椅子上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接着说,
      
       “我们和姗姗是朋友,所以我们很容易站在姗姗的角度看问题,会觉得当初她怎么做都不过分,觉得她的前夫太欺负人,应该得到报应。可现在黄志正处在当初姗姗的位置上,我们的观点为什么完全变了?我们是充满偏见的一群人,这个世界充满偏见。作为旁观者,还能保留一点清醒来意识到这点,而你是绝对意识不到的!”
      
       倚说完这番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转过头去望着海湾里一望无际的水面,阳光使水面像蓝缎子一样华贵,而在这华贵中隐隐地显出那样一种高贵的安详。人类比起自然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于萍没心思看水,她用手指敲着桌面,一板一眼地争辩,
      
       “但是,他没有权利对我这样,更没有权利侵犯我的隐私。”
      
       “别跟我说什么权利不权利,你也没权利对他那样。”倚仍然望着水面,头也没回地说,“当了夫妻,就放弃了自己的很多权利,大家互相侵犯。美国法律也没有夫妻之间侵犯隐私之说。不信你去问。”
      
       倚开始厌倦这个话题。人本来一开始就不该结婚,结什么婚呀?很多时候结婚就是为了离婚。不知是谁想出结婚这个馊主意,害了多少人?!如果将结婚的幸福和结婚的痛苦放在天平两头,肯定痛苦远远重于幸福。简直是无中生有的自寻烦恼。人在不断找些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这方面,是所有动物都望尘莫及的。
      
       倚一口气把咖啡喝光,板着脸再没说话,于萍也感到话不投机,两个人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倚回来后不时想起这场对话,她发现自己冷酷无情,满脑子缠绕着理性,用“对”和“错”掩饰自己的毫无心肝,她认定凡是没道理的胡作非为,无论以任何理由的欺骗,俗媚,诡诈,阴谋,都会受到惩罚。她相信自作自受,相信因果报应。而事实上,天晓得什么原因,她几乎事事言中。她的冷酷常使周围的人心寒。并因此敬而远之。倚为什么对于萍这样苛刻?也许于萍那张满面红光的脸,不由得想要杀杀她的兴致。要是于萍看上去憔悴一点,倚大概会宽容些,会因为于萍的憔悴而结论她在受苦,并因为她在受苦,而推论她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人性的,或者将具有人性。世上的理性就是这样被扭曲,并在扭曲中总结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如胡适说的,“真理原来是人造的,原不过是人的一种工具。”
      
       于萍从那次分手后再没有和大家见面,每次都说心情不好而推辞。她偶然会与肖尔通电话。从肖尔那里传出来说,于萍正在卖房子,但现在的市场不好,很难卖。卖不掉就租出去。一百万的房子谁也很难拿出几十万付给对方,他们趁还没离婚正在申请贷款。他们的钱也基本上分好了。黄志已经搬出去。于萍也不用再偷偷摸摸。
      
       肖尔最近一个电话说,黄志被公司解雇了。正在破罐子破摔。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半夜醒来会是怎样的感觉?对了,黄志还拒绝任何抚养费。
      
       “男人就是这样,”肖尔挂电话前说,“该男人的时候不男人,不该男人的时候,却男人起来。”
      
       完
       7-3-09 Redwood Sh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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