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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梦

发布: 2009-7-24 01:01 | 作者: 唯唯



      
       4.
      
       时间在故事里过得飞快,转眼六个月过去了。对于一日三秋的情人,这就是几百年啊。虽然于萍和王晓东每天几页几页的邮件,几小时的越洋电话,但毕竟难过思念之瘾,都说远水不解近渴呢。千里之遥在今天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旅行,诱惑太强烈,而困难太渺小。于萍迫不及待又为自己安排了一次上海之旅。她说是这次是学者交流,要去给某某学院一个讲座,碰巧那个学院正是王晓东当院长。黄志开车到飞机场送她,吻了一下她那张复杂表情的脸。
      
       两个星期后,于萍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讲座自然非常成功,也交流了很多学术问题。她像患了强迫症一样逼着自己,喋喋不休地对黄志解释她的学术活动的每个细节。她一定痛恨自己无法掩饰眼中的幸福和脸上的奕奕神采。黄志哼哼哈哈地听着,没问一个问题。他越是不问问题,她就越是解释个没完。好像他已经全知道了,而她要用她的解释推翻他已经知道的什么。最后她经疲力尽,觉得只好如此了。她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回来后于萍继续花大量时间写信打电话,因为时差,她有时要半夜起来看邮件。据说对方也是一样。这一切都要进行得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并且她还要花很多时间对黄志解释她为什么鬼鬼祟祟。要知道偷情也是一种艺术,也需要聪明才智,偷情者要在心似烈火燃烧时,脸却冷若冰霜,要能做到假话招之既来,心虚挥之而去,仿佛在敌后做艰苦长久危险的地下工作,没有爱情的支撑怎么能日以继夜坚持下去呢?所以偷情的爱情与普通的爱情不一样,偷情的爱情应该被看作是一种信仰,就像信仰共产主义,时时刻刻要做好献身的准备。
      
       所有的事都有内在的联系。从这一切发生那天起,于萍就再也无法忍受黄志的爱抚举动,哪怕是无意中身体的接触。黄志晚上把手搭在她腰上的小小亲昵动作,使她作呕。像被蛇咬了一样马上把身体缩成一团。女人在身体接触和性接触上很敏感,对于不爱的或者不喜欢的男人,身体接触会带来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厌恶。如果一个女人还无法确定她对一个男人的感情,就用这块试金石吧。但黄志对她的冷淡好像并不太留意。他仍然挂着两个眼袋四平八稳地吃饭睡觉,上班下班。他眼睛的眼裂很小,加上有些浮肿,瞳孔里几乎没有一丝光可以透露出来。他是否是个处心积虑的人,连于萍也无法知道。于萍只是觉得他应该去搞政治,因为他总是礼貌周全,而且不露声色。
      
       在于萍第二次从上海回来一个月后,有一天打电话给倚,说,“中午一定要一起吃饭,我有事告诉你。”倚想,还能什么事?又有新发现新决定新感想?她倒很想知道这个毫无出路的故事还能拐弯拐到哪里去。倚在公司的餐厅见到于萍,她脸色显得疲倦,一反平时自信平静的神态,一见面就有点慌乱地说,“你知道吗,黄志早就知道我和王晓东的事情了。”
      
       “啊?怎么会呢?”倚也开始慌乱。
      
       “我第一次去上海时,他就进到我的电脑里,看了我和王晓东的所有通信。并把它们打印出来。”于萍脸上有点悲沧的样子。
      
       “他怎么会想到这样做呢?”倚这次真的困惑了,她以为她对各种人性已经了如指掌,现在看来一个小小的凡夫俗子黄志,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于萍接着悲沧地说,“他还打电话给上海的朋友,并打听到王晓东的通讯地址和其他生活细节。最恶劣的是他还打电话给王晓东,威胁他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
      
       倚嗔目结舌。好像一场戏还没开始,就结尾了。瓶盖儿已经打开,蠕蠕而动的虫子们已经爬出来。他们夫妻一场的二十年骗局终于打破,真相终于大白。倚不知该怎样往下想,虽然这是早晚要发生的,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实在让她吃惊不小。于萍脸上的憔悴使她显得苍老了,悲沧也渐渐地转化成愤怒,她仰起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倚,你说他这个人城府有多深,他竟然能丝毫不露声色!我第二次回上海,他还开车送我到机场,祝我旅途顺利。我被他骗的好惨,他真是一个撒弥天大谎的高手。”
      
       “没想到黄志真得是厉害,平时看不出来。” 倚慢慢回过神来,望着愤怒的于萍,“但是。。。我觉得,话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无论如何,还是你先骗得他呀。”倚摆出一副中立的样子。
      
       “我没有骗他呀!我只是去看一个朋友,八字还没有一撇,他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进入我的电脑是犯法的,你知道吗?我告诉你,倚,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特别是那些貌似老实的男人,他们鬼的很呢。”
      
       倚想,也千万不要相信女人,她们不仅鬼的很,而且不讲理。
      
       于萍喘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穿过倚望着窗外,那里正在盖一座新楼,推土机,起重机,挤在一起。地上挖了很多深坑,显得毫无头绪。于萍收回目光愤愤地说,“黄志这次真是太过分了,我本来想平安无事地等儿子明年上了大学,再把这件事提出来,现在可好。家里吵成一团,儿子怎么能安心准备考大学?他一点不为儿子着想。一向都是只为他自己。”
      
       倚觉得这话什么地方有点不太对头,皱着眉说,“于萍啊,这事也不能全怪黄志,无论如何是你先开始的呀。”倚也开始有点晕了,一下子搞不清到底是怎么个顺序关系。于萍的话听起来也有道理,但每句批评黄志的话,也同时可以用在于萍身上。
      
       “如果他不偷偷进到我的电脑里,就不会发现我和王晓东的事,如果他没有发现我和王晓东,事情也不会被搞成这样。所以都是他的错!”于萍振振有词,有板有眼地冲着倚说着。
      
       “什么?”倚终于醒过神来,搞清这里面的关系了,她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睁得溜圆,但眼角处却又皱回来形成一个正三角形,“于萍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你总不能偷了东西,然后怪人家抓的太早了吧?你也计划的太好了点了,等儿子明年上了学,你们俩也都准备好了,然后再让黄志发现,然后正好离婚,然后你们马上结婚。”
      
       于萍不耐烦起来,一个劲摇头,好像要把倚刚才说的话抹去,“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儿子上了大学再闹。现在搞成这样,儿子考大学都没心思。要是我,首先考虑儿子。”
      
       “你要是考虑儿子,就该等儿子上了大学以后,再开始你的婚外恋!”倚斩荆截铁地说。
      
       “每个人都有权利产生感情,什么时候产生谁也没法控制。”
      
        “这话对。但产生了感情就要承担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而不该把责任推给别人,特别不该推给受害者。你这样说也太不厚道了。”
      
       餐厅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远处桌子上三三俩俩。厨房里传来盘碗碰撞的声音,分外响亮。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倚知道这次她算是把于萍彻底得罪了。而且于事丝毫无补。
      
       5.
      
       那次谈话后两个多星期她们没见面。倚心里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太冷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应该站在自己朋友的一面。她发誓下次见到于萍一定对自己说的话严格把关。
      
       一天中午,于萍在走廊碰到倚,还没等倚表现出计划好的同情和亲热,于萍已经主动走过来,说,一起吃中饭?倚说,好的。倚再一次提醒自己,管好刻薄的舌头,清官难断家务事,多说废话。
      
       于萍看上去毫无变化,不像那些热恋中的人,眼睛过度燃烧,心情烦躁,注意力分散。于萍还是神色镇定,嘴角仍然挂着宽容的微笑。她们两人在公司餐厅里转悠,于萍耐心选择健康的食物,新鲜蔬菜,绿色食品,加点这个,去掉那个。倚可从来不考虑健康,什么好吃吃什么,她认为食品的味道和健康是相悖的,她的逻辑是,只要想吃什么,一定是身体缺什么。凡是吃在嘴里感觉好的东西,一定对身体有好处。她们坐定后,拉扯了几句闲话,马上进入主题。这次于萍讲了很多黄志的新举动。
      
       她说黄志突然对她亲热起来,晚上总是喜欢把手搭在她腰上。还要求和她作爱。她撇着嘴说,
      
       “你知道我们多久没有干那种事了,现在他却突然要干了,我想起那种事就觉得恶心。他是故意要这样的。他说我鬼迷心窍了,一定要把我拉回来。”
      
       “这说明他对你还有感情。”倚尽量温和地说。
      
       “鬼才知道!倚你不知道,他越表现爱我,我就越讨厌他。”、
      
       “是啊,这也可以理解。你已经移情别恋,另有所爱。”倚心里涌出一丝伤感。黄志此时的处境就像一条被遗弃的赖皮狗,毛发脱落,遍体烂疮,却一个劲儿摇着尾巴往主人身上靠。
      
       “你知道黄志有多可笑,”于萍继续说,“他为了让我回心转意,专门在高级饭店定了房间,五百美元一个晚上,叫蜜月专房,房间里一切都是粉红色的,枕头还是心形的。真恶心。定在下星期周末两天。我要是不去他一定大闹,我真不想去,去了有什么意思?”
      
       “你要是真的不再爱黄志,干干脆脆告诉他算了。省得他到处浪费钱。”倚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我告诉他了,他不信。他说我是一时糊涂。”
      
       “你要斩荆截铁地说,赌咒发誓地说,说得毫无余地!”倚很有把握地说。
      
       “怎么说?”
      
       “就说,我,于萍,对天发誓,如果你还爱你黄志,就让天大五雷轰,不得好死。”倚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别开玩笑,全是馊点子。”于萍也笑了。“我还不想说的太过分,一则太伤害他,二则他会大闹,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糟。”
      
       “我的妈呀!你还要怎样更伤害他?你把他拖在这里,让他枉费心机,苦心孤诣,劳命伤财地以为还有什么希望,其实是等着你时机成熟,好将他一脚踢出门。”倚说到这儿嘎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她小心地看了一眼于萍。好在于萍现在也顾不上别人的态度问题,满脑子家里乱糟糟的场面。
      
       “前几天一个晚上,黄志突然过来和我亲热,我一骨碌爬起来,说我上班很累想要睡了,他就大发雷霆,两个眼睛都红了,瞪着我说我完全变了心,中了魔了。硬把一个好好的家给拆散。”于萍一边剥着一个熟透的李子皮。
      
       “那你怎么办?”
      
       “我抄起枕头和毯子就到了客厅。在长沙发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半夜突然醒来,听到黄志在卧室里哭呢。”
      
       “他是真的伤心了。”倚忍不住同情起黄志来。本来相安无事的太平日子,突然祸从天降,一切在异国他乡辛辛苦苦建造起来的梦都在顷刻间倒塌。谁能受得了?一个男人被逼到这种地步也难怪显得软弱。
      
       于萍毫无心肝地继续数落,“他这人一向毫无主见,窝窝囊囊,家里事都是我做主。什么事都依赖我,现在我要走了,他当然不愿意。我们其实早就矛盾重重,我只是不愿对外人讲。我们性格截然相反,他又自私又倔,你看他对外人温文尔雅的,对我却从来不让。每次吵架,他都要说最后一句。对儿子也从来没有耐心。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就没什么感情,急急忙忙糊里糊涂。”
      
       于萍滔滔不绝将黄志的罪恶倾筐倒箧,诉个罄尽。这些话好像是所有要离婚女人的共同语言,连标点符号都一样。倚知道人与人之间一定有很多不和的地方,但几乎每件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和,只有夫妻间才有。连仇人间有时还能找出共同之处哩。
      
       倚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心里同情黄志,嘴上还要向着于萍。感情这玩意儿本来也没什么对错,感情好了什么都对,感情不好了什么都错。感情不好了还要装着感情好,真是错上加错。
      
       “看来你对他已毫无感情,你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同情。看来你们离异的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生什么气了。” 倚重复着一些废话,
      
       “他最近买了好多书,心理学的,感情破裂的,如何离婚的,每天看呀研究呀。他现在神经兮兮,动不动就找茬。我现在才发现我们之间简直就是陌生人,我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于萍已经不再听任何人的话,只是连珠炮一样地发泄。
      
       “好了好了,我觉得没你也必要多说了。”倚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于萍的唠叨,她不想再听那些埋怨的话。毕竟你于萍当初嫁给了这个人。结了婚又过了二十多年。没遇到王晓东之前,黄志的缺点好像没这么明显嘛。再说他现在的反常也多多少少是你于萍诱发的。但倚咬了咬牙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咽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说 “看来,你们彻底没戏了。你已不爱他,也不打算和他过,所以也没必要再计较他的行为,他软弱也罢,可笑也罢,神经兮兮也罢,都和你没关系了。你现在需要做的事是尽量稳住他。”
      
       “倚,你说的对。我要尽量不去刺激他。”
      
       “他稳住了,不再大闹,孩子也能安心准备考大学。上海那边也不必提心吊胆。过一段时间再说。”倚觉得自己的口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我也这样想,可就是担心他每天变着方子闹啊。”
      
       “你觉得他能做出什么破坏性的事吗?”倚问。
      
       “他会的,他这个人很倔,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你要小心,对他好一点,那样才能稳住他”
      
       “我尽量对他像原来一样,但你知道这中间一定会有些不同,他会感觉出来,我也只能做成这样了。”
      
       倚沉默了。心里一点悲哀。人如果没有绝对的必要,千万不要进入爱情。爱过后再不爱,还不如从来没爱过。人们对自己爱过的人为什么如此残忍刻薄,他们简直变得连猪狗不如,下多少层地狱都不嫌多。相爱的人没了爱,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欺骗,他们用欺骗把最后一点感情的尊严都亵渎了。装模作样地继续伤害下去。有时候还互相破坏。倚想自己自然而然给于萍出了个继续欺骗下去的馊主意。人性中的虚伪是多么根深蒂固。但谁有更好的办法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们分手时,制定了一个十字方针:稳住黄志,以不出事为重。
      
       人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变了心。从有心到没心,身边人无疑能感觉到。但自己却毫无觉察。于萍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是原来的一举一动。她就是在过分自信上吃亏,她自以为是起来,简直把周围人都看成傻子。黄志在于萍第一次去上海回来,就发现她有些不对头。先是明显话少,眼睛躲躲闪闪。晚上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而最终使黄志下了不对头的结论,还是在床上,于萍对他爱抚的反感,也是从前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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