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圆梦

发布: 2009-7-24 01:01 | 作者: 唯唯



      
       2.
      
       于萍被黄志二十年骗过来,日子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和和睦睦,有时也不乏卿卿我我,甚至热气腾腾。周末几个挚友到她家做客,他们妇唱夫随,配合得天衣无缝,一里一外,一文一武。当她吩咐他把右下橱柜左下角米色坛子里去年在南湾永和中国店买的小木耳拿一小把出来,(而不是旁边她妹妹今年从大陆带来的装在另一个米色坛子的大木耳),他在几秒钟内就把正确的木耳拿了出来。人们还没听懂吩咐的什么。大家啧啧赞叹不己。他俩有一个儿子,明年初将考大学远走高飞,他们一百万的高级房子也刚刚用高级材料装修完。这一切都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合家气象。
      
       但是命运不会让你就这么顺顺溜溜一路走下去的。往往都是在这种时侯,开始出现奇怪的现象。先是于萍到上海去参加大学同学的聚会,这还算正常行为,在这十天上海之行中吃吃喝喝,通宵叙旧,这也该算正常举动,可她偏偏鬼迷心窍,想起去看她二十几年前的初恋情人,王晓东。当初他们只恋了一年多,估计也没有热烈到海誓山盟,生离死别的地步,否则不会因为王晓东的出身微贱而最终分手。一个县城乡镇来的蛤蟆小子,做梦想要高攀大上海高知家的天鹅千金。当然,今非昔比,王晓东如今已身居要职,“要”到于萍也望尘莫及。于萍父母已退休在家,几乎成了老百姓。这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但于萍并不是那种势力小人,她只是出于好奇,也许还有一点感情的空缺,需要好奇心的满足来充填。其实二十多年过去,于萍与他从未谋面,也无通信,更无想念,所以见一面也无妨。可事情坏就坏在,那个初恋情人在她突如其来的拜访中,偏偏变戏法一样拿出存放了二十年的情书。于是如情空霹雳,死灰在这个空缺的角落里复燃,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待到燃起来她才发现空缺如此之大,如此之燥,一眨眼就燎原了。
      
       如果一个男人说,“我等了你二十年”,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不为他赴汤蹈火。虽然那个男人在这二十年里也没闲着,恋爱结婚生子,并且升官发财。正如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男主角,诗人弗罗伦亭诺,等了他情人费尔米娜整整五十三年。而在这段忠贞爱情的等待期间,他曾与六百多个女人做过爱。
      
       初恋的感情与初恋以后再出现的感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初恋因为爱慕情感的嘎然而止,使其保存在最纯洁最美好最甜蜜的阶段,毫无被腐蚀痕迹,用过来人的话说,就是还保留在欺骗的阶段。而且因为没有幸福团圆,使初恋具有了悲剧色彩。这种几乎无法忍受的极度的精神折磨,使初恋几乎不再是一种感情,而变成一种宗教。并因此被升华为理想和完美的象征,它被长久地祭奠在失恋者心灵的角落里,被不断地温故知新,魂牵梦绕,顶礼膜拜。它与世隔绝,二十年来压在床底下最里面的木头箱子最底层,不见天日,缺氧乏气,因此出土后还是完好如新,带着当年完整的热情。这个骗局是神圣的。正如宗教对信徒来说是神圣的一样。聪明人永远不要用现实去亵渎它。现实正如无神论者,在他们眼里无论多么神圣,仍然是个骗局。
      
       3.
      
       于萍带着烈火干柴的余热回到美国。人回来了,心却留在上海。可惜现代技术的心电图,还无法测试这种心脏缺失症。黄志倒还踏实的很呢。他的人生哲学,就是生活等于日复一日,死亡则日不再复。但他万没想到,日子是可以这样复,也可以那样复的。花样多得很,甚至有些花样能使人希望日不再复。
      
       于萍完全沉溺在这场狂风暴雨样的,第二次握手般的感情激流中。
      
       两个星期后,终于实在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好友倚。倚和她在一个公司上班,常常在一起吃午饭。于萍在讲述她的故事时脸放红光,特别是那双眼睛,连眼袋都消失了。她反复强调了王晓东现在身居要职,感慨地说他是多么聪明能干,全凭个人努力打天下。他又是多么感情专一,一直等了她二十年!那些信就是最好的证明。倚想,看来社会的确是进步了。如今初恋情人再没有宝贵的信件可以留存,分手的时候,按一下删除的指令,连人带赃,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哪轮到你二十年后回来讨旧账?!
      
       倚一边吃她的皮萨饼,一边问道,“他有家吗?”
      
       “他有个老婆,比他还大。”于萍不屑地说,“长得也不好看,而且没受什么教育,就是个家庭妇女。”
      
       “你见到她了?”
      
       “没有。他说的。”
      
       倚冷笑了一声,“你信吗?男人对情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老婆的。这么多年过下来没离婚,说明他们中间是有感情的。”她想于萍是昏了头了,连这样的话也信。
      
       “他们当初结婚完全是因为两个人都急着想找个人结婚,绝对没有爱情!”
      
       “你怎么知道?”
      
       “他说的。”于萍说完这句话,呆呆地盯着倚,两个人几分钟没说话。倚暗想,她是真的昏了头了。
      
       “有孩子吗?”倚问。
      
       “有个女儿,刚刚大学毕业。这是他的掌上明珠。”
      
       “你准备怎么办?”倚开始有点好奇。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因为听起来是绝无出路的。
      
       “我想大家还照旧是朋友勒,生活中多一个朋友也没坏处。有事还可以互相帮助”于萍说这话的时候眨着眼睛,她也搞不太清自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很有道理,自己也相信。但总有点虚伪的感觉,好像完全为了交差,应付别人的诘问。
      
       “哎呀,你这一套都是骗人的鬼话!”倚惊奇地叫起来,并开始发笑。是的,没人能骗得了倚。 “这一把年龄了还信这个?做朋友?不可能的!你已经卷入一个感情事件,你们之间那叫情人,不叫朋友。懂吗?情人可以等于任何人,包括仇人,但就是不等于朋友。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倚老道地扬了扬眉毛,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手还在眼前很优雅地挥了挥。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的,”于萍沉着地说,“他这人非常成熟,如果我们将来能走到一起,当然最好。如果不能,大家还是朋友。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成年人,都是有自制力的。既然二十年都等了,再等等也不是不可能。”倚想于萍的自信和肤浅简直让人目瞪口呆。她好像在背诵某个世俗言情小说片段,并且言不由衷但又身不由己地进入了角色。
      
       “那你们还你等什么呢?”倚忽地一下把身体直起来,毫不客气,咄咄逼人的望着她。“等你和你老公打翻了天,然后离婚?等他和他老婆打翻了天,然后离婚?最后你们亲亲爱爱地结婚?”
      
       “当然不完全是这样。”于萍的声音低下来,夹杂着一点犹豫,也夹杂着不耐烦。她嘴上和心里同时反复地重复一句话,“我们是不一样的。”她显然还没想到,会有打翻天离婚那些麻烦事,即使想到也没有耐心想下去。现在先忙着爱吧。可见正在爱着的人智商会变得很低,他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任何重要的问题,他们的脑子突然变得像三岁小孩子,除了眼前的玩具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怎么可以拆散两个家庭来满足你个人的感情?”倚面红耳赤起来,不顾周围还有别人,义愤填膺地大叫。“而且拆散了两个家庭以后,也不能保证得到你所要的幸福!”倚其实并不是个正义感那么强的人,更没有一丝一毫的道德观念。要是碰到她所爱的人,会拆散整个世界而在所不惜。但对于于萍的做法却突然愤怒起来。她不能容忍别人就在她眼皮底下这么肆无忌惮地违反伦理道德地偷情,她非常理智地一口咬定这种盲目的冲动是能不长久的,不合情理的,简直就是成年人的胡闹,所以必须被呵斥和禁止。
      
       人要是一开始就非常理智,哪里还爱得起来?那双理智的眼睛是用来挑刺的。爱只有盲目,才有力度,深度和热度。作为一个理智的旁观者,倚无法理解于萍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愚蠢轻信。倚让自己冷静下来,耸耸肩膀,想到,一个正在恋爱的人,绝对不要找不在恋爱中的人倾诉衷肠,这是巨大的错误。倚与于萍已经不是一种动物,交流起来是互相对牛弹琴。
      
       “于萍啊,你的苦日子来了。”分手时倚以长辈的口气说了这句话。说话时无不带着一点埋怨,好像埋怨于萍不听劝告,而这会给她带来噩运,倚的声音里也少许带一点幸灾乐祸,哼,不要以为幸福是没有代价的,任何不合情理的男欢女娱都会自食其果。而于萍自然不信倚的预言,她把头侧向一边,也耸了耸肩。
      
       那次谈话后,于萍知道在倚这里找不到共同语言,她这一肚子丰富的感情又非常需要倾吐,于是她又分别找另外两个女友,肖尔和姗姗,把故事从头到尾又讲了两遍,当然这次她没说关于如果事情不成,将来还可以做朋友的话。于萍,肖尔,姗姗和倚是十几年的好友,曾经在一个公司做事。肖尔目前在一家生物公司做总管,脾气温和,善解人意,说话很注意言辞中性,不像倚那样率直和尖刻,倚的一针见血的议论,常常使大家在惊骇之余,感到下不来台。肖尔也从来不在感情这类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精力。她平静应付日常事务,非常满足。当她接到于萍电话时,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只有陪着她叹气,说些安慰的话。比如说时间能淡化冲突的,事情都能慢慢解决的,还说注意不要让儿子受到伤害等等之类家长和领导常说的那类话。姗姗改行在一家小型电脑公司做老板,她直性子,遇事喜欢一惊一乍,说话不经过大脑,说完了觉得不对头,就大笑几声,从不在乎。当听到于萍在电话里的倾吐还不到第三句,姗姗马上大呼小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口一个,“真的?”“妈呀!”“天哪!”并且在地上快速走来走去,再没能坐在椅子上。
      
       于是,倚,肖尔,姗姗的电话铃频起,她们交换各自得到的新的不同细节,交换感慨,交换预测,交换愤怒,她们都感到自己负有维护社会稳定,道德观念和人类幸福的责任。她们一定要替于萍的前途负责,决不能让她落入感情迷乱,家庭破裂,前途叵测的境遇。她们不分昼夜地分别打电话给于萍。三点一面,软硬兼施,各显其能,把于萍完全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感情,道德,社会,家庭,财产,法律。。。她们肚子里那点贫乏的法律知识,那点可怜的生活经验,被翻过来倒过去的讲了又讲。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否定。直讲到声音微弱沙哑,耗了多少气血。于萍只咬住一句话,“我们俩是不一样的!”其他的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爱情使她变成一名英勇无比,视死如归的战士,现在眼前即使是火坑,她也要先跳下去再说。


52/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