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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失眠症又变成了嗜睡症

发布: 2009-6-25 22:09 | 作者: 何小竹



       1
       
       回到家,已是深夜(接近零点)。他虽然身上带着钥匙,但还是想了一下,决定先按门铃。不多会,妻子就把门打开了。她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有点湿,好像是刚洗过。她开了门,没说话,也并不看他一眼,自己就转身上了楼。他换了拖鞋,进到客厅,把背包搁在地板上,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坐的好还是站的好?最后,他决定在沙发上坐下来,先抽支烟。但抽着抽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么搞的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身上还盖了一条毛毯,想必是妻子拿下楼来给他盖上的。
      
       与他走时相比,家里的一切还是原样。没有少一点什么,也没有多一点什么。成都的天气也是老样子,打开窗帘,外面依然是灰蒙蒙的,不见一点蓝天。他的那只背包还在原来的位置放着,妻子没去动过一下。他去楼上的卧室,妻子不在,床上是揉得皱巴巴的棉被,几件颜色、款式各异的衣服散落在棉被上,让人仿佛看见女主人起床之后的匆忙。打开衣柜,他找了一套内衣,连同一件浴袍一起带进了浴室。浴室还是那么整洁,洗发水、沐浴液、牙刷牙膏以及香水等等玩意儿都搁放在原位,就像他压根没有离开过一样。直到热水从头上淋下来,他才确切地记忆起,我是有许久没像这样洗过澡了。有一瞬间,一些模糊的情景在脑中闪回,他顿时感觉到一阵晕眩,便赶紧冲掉身上的泡沫,裹上一件浴袍走出了浴室。
      
       他走进厨房,想从冰箱里搜罗出一点剩汤剩菜,给自己做一碗烩饭。但冰箱空空如也。他想,我不在的时候,妻子显然是没在家开伙,至少昨晚就没在家吃饭。他关上冰箱,走到燃气灶前,架上铁锅,自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
      
       整个上午,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磨磨蹭蹭,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中午又睡了个午觉(还是在沙发上)。下午出门去买了些菜,回到家做了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饭。他认为妻子回来之后会有所反应。但她看见桌上的菜,并没表示出格外的惊讶,仿佛事情就该是这样的,很平常,并无什么特殊的含义(尽管他做这顿饭是有特殊含义的)。吃饭的时候,他和她也说几句话,但都是日常事务性的,诸如“路上堵车吗”、“鱼买成多少钱斤”、“花园里那株黄桷兰好像不行了”、“抽油烟机的灯坏了”、“国庆节你们放几天假”、“明天可能要下雨”,等等。尽量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内心的东西,不去触及这几个月来发生在各自身上的那些事情。就好像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哪里都没去,一直都在家里。而她也跟平常一样,刚刚下班回来,他做了饭,然后他们一起吃。就这样。真的就是这样,尽管事实上不应该是这样。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假装很正常。
      
       不过,到了晚上,有一件事情是不能回避的了,那就是睡觉。
      
       “你今晚上还睡沙发?”她问道。
      
       “那我睡卧室来吧。”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觉得我应该睡哪里?”
      
       “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丢下这句话之后,她也不理会他有什么反应,自己上楼去睡了。
      
       他进退两难。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只要他主动一点,僵局就会打破。但这次不一样,彼此之间像隔着一堵墙。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每延迟一分钟,就意味着那堵墙会增加一寸的厚度。上楼还是不上楼,都得给自己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一个理由是恰当的。
      
       楼梯上传来了柔软的脚步声。妻子穿着睡衣和拖鞋走了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便停住了。他以为看见了一线转机,可以等待阳光的降临了。
      
       “你把你那个背包处理一下,楼上都闻得到大股气味。还有这身衣服,你自己把它洗了,我受不了这种味道。”
      
       她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早上换在卧室的衣服弃置于地,然后依然无视他的反应,转身上楼。这次,他听见卧室的门是被明确地关上了。
      
       2
      
       印象大书坊旁边是一家叫做“欧洲房子”的咖啡店,以前在家里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会带上笔记本电脑,到这里来坐一坐。但事实上,坐在这里也没有写出过什么。更多的时候,都是拿着刚从隔壁买来的新书,就着一杯炭烧咖啡,消磨掉半天时光。
      
       这天,他走进欧洲房子的时候,突然有种身在异乡的感觉,这感觉也得到了咖啡店那几位他曾经熟悉的服务员的印证。她们好像都不认识他了,看他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微笑,既陌生而又客气。环境其实没变。甚至邻座的几位客人,他也似曾相识。他们应该就是这里的常客,其中一位,他似乎还知道她的名字,那也是过去坐在这里的时候,常听别人这样称呼她的。她叫言菊(同音,是不是这两个字他不敢确定),一位体态丰盈,打扮入时的少妇。她好像也认识他,看他进来的时候,还仰着脸朝他微笑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她出于礼貌的一个习惯,即对任何一个投向她的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的目光,她都会恰如其份地如此回应。
      
       他在临窗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这也是他以前常在这里落座的位置。但此刻他却像一个异乡人一样坐在这里,姿态不无拘谨。
      
       窗外,不时有陌生的美女经过。有时是迎面而来,有时仅仅是一个让人猜测的背影。
      
       他要了一杯咖啡(老口味,炭烧),又抬起头来问那位系着蓝色围裙的女孩,有什么吃的吗?女孩微笑着向他介绍了几种西式牛排、面食及甜品。他想了想说,就盖浇牛排先来一份吧。以前他从未在这里吃过任何东西,包括点心,因为他没有食欲。所以,当他问那位女孩有什么吃的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但事后证明,他也只是脑子里觉得应该吃点什么,实际上还是没什么胃口。
      
       牛排送上来了,他尝了一块,就不想吃第二块了。他把牛排推到一边,只喝咖啡。
      
       这时候,那个叫言菊的少妇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
      
       你好。你好。能坐一下吗?当然,可以。很久没见了,去旅游去了?算是吧。去西藏?没有,接近那个方向,但没到。你认得我吧,我叫言菊。我知道,常看你坐在这里。是的,我也是经常见到你,就是没一起聊过。你家就住在附近吧?在附近,不远,你也是吧?嗯,在蓝天路。很近啊,我在神仙树北路,比你稍远一点。你做什么的呢?我吗,猜猜看?不好猜。呵呵,那就别猜了,你好像很累?有一点,经常是这样,总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呵呵。我会不会打搅你了?不会,你太客气了,我正想有人聊一聊。那就好,旅途还愉快吧?还行,嗯,出去总比在家好。是吗,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看来你是个好动的人,心有点野哦。你呢,常出去旅游吗?很少,我心不野,还有点懒。
      
       她说到自己“有点懒”之后,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就这样,彼此沉默了片刻。虽是片刻,却让人窘迫不已,仿佛时间凝固了千年以上。
      
       成都这几个月天气还好吧?他终于以此话题打破沉默。她莞尔一笑,并斜睨了他一眼。你看,都说到天气了,好像我们真的没什么话说了,呵呵,你刚才说,你离开有几个月了,是吧?嗯,我五月下旬离开的。那你算是把夏天躲过了,成都今年很反常,天气暴热。这样说我还很幸运。是啊,出去玩一定发生不少故事吧?你喜欢听故事?哈,有不喜欢的吗?但我讲不好,不知道该怎样讲。你卖关子吧,你是谁我们都知道的。你们?是啊,就是我们这里的这些人,都知道张老师您(她开始操起了普通话)是有名的剧作家,还会讲不好故事?不好意思,但我真不是卖关子,这故事太长,也比较复杂,我到现在心里都还有点乱。是这样啊,不过我不急,我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讲。这个,我试试吧,但是,好像,还是不太好讲,很抱歉,我真不是故意,实在是,你知道,有些事情。是隐私,对吧?差不多,是这样。明白,那就不为难你了,虽然我很好奇。谢谢。哈哈,谢我什么?谢谢你的理解。你太客气了张老师,那我也只好说不用谢了,呵呵,跟你聊天很愉快,虽然没听成你的故事,我现在要回我的座位去了,你慢用,你看你的牛排都还没动呢,要不要拿回去让他们再打一下?不用了,我本来就没胃口。那好吧,告辞,拜拜了。拜拜。
      
       她看来是有事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的。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打扮乃至身材也相仿)和她坐在一起。她们像是刚刚到的,坐下之后就不停的在说话。后来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十分考究,手里夹了一只棕色的皮包。年轻坐下后,经另一个女人介绍,又马上站起来,与言菊握了握手。然后,打开那只皮包,拿出一叠纸,有点毕恭毕敬的样子交给言菊,让她看。他们像是在谈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这其间,他也跟言菊有过两三次目光的交接,就在她听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每一次,她都向他报以那种礼貌性的也是习惯性的微笑。最后一次,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用眼神向她示意,我要走了。她微笑着,并轻轻扬起手,配合着无声的口型,向他做了一个“再见”的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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