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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诗选10首

发布: 2009-5-15 07:49 | 作者: 廖伟棠




女烧衣


烧我罢。这琳琅戏台散
于东涌湾畔方寸,
明天便风吹雨打如附荐灯。
昨夜笑靥藏花,难窥妆,他却探头望,
隔海是新机场,我无法寄走
一身千万相。
夜火烧草,白甲王枪拔连营终走远……
白鸟啼处河谷深……
那戏子头上凤冠未除,雨中拾得苹花闻,
我单衣湿透,月下寒袖
看一海的灯火摇荡,天地归于一个小渔村,
有人撕扇,有人掀帘,有人画柳暗花明,
统统都是明天付诸一炬的好布景。
她却探头望,从景中。怀中取出一小镜,
“你看,你看,”一幕后,轰隆隆封相又唱
红衫郎换了青衫,还是旧时妆。
待我搬石头来、拿火镰来,海水上搭一灵台,
飞机起落、你的好世界还在。
这赤条条干净身、悲伤世界还在。

2007.10.2.

注:
1,《女烧衣》,又名“老举问米”南粤地水南音著名曲目,现仅存杜焕录音。亦有木鱼书《女烧衣青兰附荐》歌词存留,内容为痴情妓女祭奠情人,本诗倾向后者。
2,东涌,位于香港大屿山岛北面,与香港机场相邻,海边建有侯王庙,每年农历8月侯王宝诞均露天搭戏台唱戏5天5夜。


鹿鸣街
    ——献给胡婆婆


这里只是马头角道无数伸向东面
的小巷中的一条,挤满了密匝匝的唐楼,
没有电梯,楼梯也布满积水,
因为它的窗户没有玻璃,引入横街上泼来的全部风雨。

但这没关系,楼下排列成行的汽车维修店没关系,
对面的牛棚艺术村没关系,北面的山南面的海
都没关系,即使香港不是香港
而只是无数荒凉唐楼中一座,都和你没关系。

八月雨暂时停止,阳光刹那猛烈,
你拉上拼凑的布帘子,下午的酷热仍然钻进来。
七楼上你又租到一个简陋的房间暂居,
因为你居港不够七年,他们把你从公屋赶出来。

这没关系,你的世界,从1952年的冬至夜开始
已经自己携带,广州到武汉,武汉到广州;
他的世界也自己携带着,大街到监狱,监狱到大街,
1952年的冬至夜,他的诗也一直携带着那一夜。

1996年,他终于不胜重负。从此两个世界都压向
你消瘦的两肩,象魔力伸进了你的两手,
你停不下来写写写,从广州到香港,从黄大仙公屋
到鹿鸣街阁楼,熄灯后,两个世界同时显灵。

两个世界终于叠合成一个,你忍耐了几十年,
这个战斗着的世界凌越了窗外狭窄的鹿鸣街
和更狭窄的香港。每一个字都战斗着,
夜夜招来风雨、鬼魅,时而耳语,时而厉喊。

鹿鸣街的街坊,谁也看不见你带着这么巨大的一个战场
每天清晨静静步下一百多级楼梯,
去九龙城码头晨运、到街市买菜、来往死生之间
鹿鸣街楼梯口一堵铁门,死生唯一一道简单的隙缝。

如果你愿意,你就是鹿鸣街的毛特·岗,英姿飒爽。
但不是,你更愿意在此峥嵘世界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这也是他的梦想、我的梦想。为此我们跃过
叶芝的湖泽,回到鲁迅的荒郊、长夜春时、炼狱。

用墨冻如铁的毛笔,用南囚的铅笔,用你今天
陌生摸索的电脑输入法,你们都固执地写及
东方既白。虽然鹿鸣街窗户对面仍是窗户,
香港的楼阻挡着楼,中国的日出只照耀浦东的少数……

但1952年,冬至夜,你们唱起了违禁的《国际歌》,
一直违禁,一直沉吟至今。鹿鸣街,月明星稀,
鹿游荡于天台楼炽热未退的铁皮屋顶上、鱼骨天线间,
低头嗅你惯于孤独的青青衣衿。

2007.8.25.

注:胡婆婆,托派诗人谢山(1922-1996,著有《苦口诗词草》)的遗孀,和他一起经受过数十年的迫害,现居香港,著有《诗人谢山传》。


大风夜读书,水银柱不断下降


今晚预报有雪,不过
那是另一个国家。我居住的南方岛屿上
风刮了一夜,把黑色的针线
密密缝进黑麻布中。一本书
写到半世纪前,
    从密植的谎言开始
到清洗的暴雨结束。半世纪后
黑雨仍然濡湿我和我北面的大陆,时缓时急。
秋天向四周、向所有人显摆他无私的铁面
可以捧之入心,名曰“怀冰”。

偏安一隅,耳光扇向我
我仍只是像倒悬的蝙蝠,镶满
黑夜的钻石。这些书必须摸黑读完,
不许点一枝蜡烛(否则巴山涨秋池),
腰椎剧痛,是这些书重量的证据:
    半世纪以前
一个诗人,搜集半生,如今他的遗孀传到我手上、
背上。君问归期,她问过他,他只说:
脚步深浅……冬至夜,曾闻鸡鸣。
我翻开蝠翼,窥见半生光怪陆离。

另一本书,回忆近一个世纪,清狂
沉积成盘石,空气燃点着煤气,
四处都是灯引,不,是雷管。人却渐渐结成
赤冰——童年时我曾多次梦中走近无底水库
水全血红——
    然后风在我耳边猛敲铁铃
把我惊醒。我抚摸这些字,用力摸出盲文
凹凸如真相、如理想之嶙峋,写着
一群人曾品尝黑夜,有的全身尽墨
终于比夜更如深渊;有的却透明了心肝,亮得刺眼。

深渊荒凉,矿已挖尽,这不是最后的镜头,
夜半的秋池干涸空荡,马群四散,
马尾如星斗,指示凌乱的方向。第三本书
的疯狂,撕碎了,不是另一个国家
而是我出生之地,
    我生于那个时代的末端。
我吞吃这本书的碎纸而长大,呕尽了胆汁
嘴角还是苦的。剩余的书,都是苦的
这个国家尚未来得及折角、展卷,
烈火已经随风舞蹈、弯腰、微笑。

今晚预报有雪,我给另一个纬度的我
寄去寒衣,和子夜的砧声。水银柱已经断裂,
我看见我和他们在简陋的棚屋中打铁,尽是
红彤彤、莫名的形状。

2007.11.17.
读《庐山会议实录》、《郑超麟晚年文选》,
并重读《文化大革命十年史》。


拟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
——给 疏影

我走走停停来到这个晚上,
夜极深,秋雨如黑布四披
幽冷淹没我的骨头。

今夜的骨头就是野渡,
我一个人登陆、冒险,
我违逆我的骨头,吞吃我的晨星。

今夜的星光如芒在背,
磔裂肌肉。我难道不是为了记录此星,
才陷入这离析的山川?

这泥涂恍惚又清,泪水倾注——
烈日消磨了侠游于此的壮志——
像暮天喝去一朵云。

心藏在齿缝间、背包里、墨水瓶底
它是那么羞涩!仿佛荡散的鬼。
但既然上岸,我邀请它出来四顾八方。

这东西南北无异阮籍的东西南北,
无异鲍照的心在微暗中描绘:
地图剖开了珠蚌、珠又连珠。

也是一颗曲折的心,深处有鸟
在波浪上结巢,它还不时鸣叫
声音注满了烟树和孤舟之外的谷壑。

心便继续描绘,借到了星光为笔
雕琢那不能雕琢的氤氲之气,
挥洒而下,再斧砍那不能斧砍的时代。

它冷冷地悬在虚构的天涯,
它的山水和电火、运动和辩驳,
都是舟中独睡人的梦话。

这东南西北也无异鲁迅的东南西北,
在好的故事中痛哭而返。
好的故事,是一本《山海经》——

在那些错落的金碧之间,可爱的怪兽
各擅所怪,端着各自的愁容、
各自的微笑、各自的星。

这就是我从一个漂流瓶中窥到的世界,
十八年前扔出,今夜捡回;
这未尝不是你留在江河另一边的世界。

不可说也!冬天到了,草木凋零,
林中便多歧路,你也不必系马停驻,
两个世界总是盘旋相遇。

我写信给你,教你不必担忧,
夏天转眼又到,马也继续信步,
雨也继续下,星也继续眨眼,心继续跳。

2007.12.16.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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